正文 第34章 三處水磨坊(3)(1 / 3)

我總是不厭地去報恩寺。在我的感覺中,報恩寺不是佛,不是藝術,不是權力,而是一個睡眠,一個五百多年前就呈現了的睡眠。在這個睡眠的巨大的陰影裏,我一直妄想嗅出點什麼,一點幾百年前的什麼,一點王姓土司血脈的什麼,一點佛的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

過去的報恩寺是省級文物,現在是全國文物。過去由文管所經營,現在出租給了一個成都老板。保護,還是開發?爭論到了白熱化,主意交到省裏拿。省長批示,保護與開發並重。報恩寺火了。門外大巴一片,門裏香火彌漫。層層疊疊的快門,把千手觀音的每一寸肌膚照得透亮。

附錄:報恩寺筆記

報恩寺最能打動我的是什麼?想象。報恩寺喚起的想象。過去的。不同季節的。對土司王璽的。

不要把報恩寺乃至一些建築看成人為的,它與自然無隔,就像構架它的楠木,就像杜鵑花是大自然的造化。

一絲絲陽光掠過報恩寺,一陣陣風吹過,一群群鳥飛過,都染上了它的氣味。那些從報恩寺裏走出來的人,眼睛裏也像是多了什麼。

報恩寺的價值不在寺裏的佛、觀音什麼,而在建築本身,佛和觀音的故事隨處可見,但報恩寺隻有一個。報恩寺是一個身體,佛隻是紋身。

在昔日的歲月裏,時間埋沒了多少精英!修造報恩寺的工匠沒有一個留下他們的名字,但後來留下名字的建築師又有幾個敢與之相比?多想回到修造報恩寺的工匠中,聽他們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

與報恩寺相遇是我的幸運,也是報恩寺的福。一種碰撞出了火花的相遇。

與報恩寺相比,周邊的一切建築,毫不客氣地說,都是孩提時代的遊戲。包括往日的清真寺和現在的高樓。

報恩寺的藝術如同白晝岷山的陽光明晰而又和煦,如同黑夜涪江的浪濤黑暗而又深重。

報恩寺的每一處簷角都不是平直的,而是有一個向上的弧度,像急流中的浪花。這個弧度不僅賦予了線條的變化,而且非常實用,適宜於南方多雨的特點,同時又把簷下的楠木構條顯露出來,讓陽光可以照射殿內。

是什麼使一株細瘦的柏長成參天大樹的?構成古柏的除了“柏基因”還有什麼?如果必要,我們可以鋸開古柏查看年份的凶吉。

架構報恩寺的楠木,有與孔子莊子生活在同一時間的,有與李白杜甫同時呼吸過的,從蘇東坡頭上刮過的風可能吹落過一兩片楠木的葉子。它們都是報恩寺的魅力之一種。

平衡不隻存在於寺院,也存在於寺院與周圍的山水、天空的構圖。寬闊的天空,寬闊的大地——這在岷山中是不多見的。山脈呈現出多個層次,多種線條。這些四季(一天中)變換的線條,連貫而又獨立,傳達出時間的韻律。一種來自大自然的、雄性的韻律。

寺院呈現了整體的美,絕非大多數寺院的殘缺和複製。這種完整的美足以安慰好幾代藝術家,安慰策劃人王璽和那些無名的工匠。除開雨水衝刷過的屋脊,寺院的每一物件都保存著最初的模樣與質地,包括工匠留下的指紋。他們說過的話、發出的聲音,都已經被收集,包括一些特殊年份的太陽和風。惟有這些細節,這些花開花落的自然的細節是可信的,而那些欺騙過一代又一代人的頭腦和嘴巴的傳說與故事,是與寺院無關的杜撰。

一匹狼走進寺院,出來時變成了羊,而更多的狼出來之後還是狼。

那些繁複的裝飾,壁畫,木雕……以豐富複雜讓人驚歎。其創造的意圖在於留住時間。當你將目光投在木雕的向日葵和靈芝上,你的時間就被它們吃掉了一口。

不知六百年裏寺院都發生過怎樣的生活。世俗的生活和僧侶的生活。那些流逝的細節會不會像古柏那樣莊嚴、永恒,會不會像紫荊花一樣細膩、芬芳。不知有沒有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子走進寺院,出來之後更為動人。她美麗的肌膚一定在寺院裏感觸到了尖銳的清冷,而她水一般的長發蓄納了風和隨風而生的風鈴聲。她的眼眸在來自萬佛閣的風吹拂下,剔除了最後的世俗情欲,而湧出了聖潔的熱淚。連她的聲音都變了,她的聲音裏物質的成分更少了。她的性感依舊,這是造化給予我們的春之身軀,是建築藝術與佛的理念,連時間也無法抹殺。

不知道報恩寺簷下有多少楠木的蓮化瓣。有人說6666個。有人說是9999個。那些楠木的蓮花瓣是對佛的演繹,也是對大自然最精華的寫意,更是策劃人和建造者對自身理念的表達。它們不像別的繪畫和雕塑再現那些柔和的起伏,細膩的凹凸,而是用一種畢加索式的近似於幾何的線條塑造一種理念,一種東方的理念。隻有森林的霧靄和岷山的太陽在那些楠木的線條上縈繞時,蓮才浮出理念之水,呈現她的感性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