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館子在南街上的時候,我們打了通宵麻將都到那裏吃早飯。消耗了一夜,人都脫水變形了,急需補充營養和水分。從麻將桌上下來,天剛蒙蒙亮,清潔工在街頭揮舞著筋竹子掃把,掀起的紙片、灰塵和泥水(如果上半夜下過雨)讓我們愈加沮喪。坐在木桌上,握住竹筷,將溫熱水緩緩注入食管和胃腸,我們才感覺到一天的結束。大贏家低頭數著錢(不知是數第幾遍了),想到開了早飯錢剩餘的鈔票遠遠大於耽擱的瞌睡,臉上露出了含蓄的微笑。大輸家除了沮喪,還絕望,但必須挺住(如果他年輕時候寫過詩,想起的一定是裏爾克的那句話——挺住意味著一切),他把腦殼垂到了桌子上,靠對下次翻盤的幻想支撐著。
禿頂的老板坐在靠裏的案板前切涼菜,整個人像一抬切肉機,他從容的刀法和倦怠的目光像是切了幾個世紀。切肉機跟我們搭話,詭秘地笑,問我們輸贏,我們懶懶地回答,眼睛已經合上,極少沒有合上的也是眷顧著大碗的牛肉麵和半斤土酒。老板禿頂了,沒有人去追究是什麼時候開始禿頂的、什麼時候完全禿頂的,隻有我在琢磨老板手裏翻卷的牛頭皮與他禿頂的關係——在我十幾年的感覺中,老板好象對自己的禿頂還一無所知。我們進來的時候有一兩桌早客,是跟我們一樣的灰頭土腦的賭徒,等我們挑了牛肉麵往嘴裏塞,等我們端起土酒無聲地咂,客人陸陸續續多了,四個四個的,一看就知道是剛下麻將桌子。天多了亮色,像是有人在一點一點剔除白內障。我們摸著肚子出門,碰見熟人熱情地點頭。來往的車輛也明晰了身子,但內裏卻像我們一樣恍惚,也像是熬了夜喝過酒,走著蛇步,還煽起幹冷的風。
穿過隆冬早晨的霧靄去孟家館子,感覺如同在上個世紀初期的舊電影裏:將風衣的領子豎立,雙手插在口袋裏,望著霧靄裏稀疏的緘默的行人,眼睛比霧靄還要茫然;走進館子並不急於坐下,而是站在桌邊使勁地搓手,或者接過嬌媚的老板娘遞上的熱茶捧著,抑製著身體的顫抖;霧靄從半開的木門湧入,燈光比街燈還要昏暗;霧靄夾帶著凍雨或雪花的時候,我們在更勝一籌的孤寒裏多了一點點淒美。南街是清末民初的瓦屋,從東風路口一直延伸到南橋,屋簷下的燕窩和房背上的青苔與水葵是舊電影的布景,孟家館子是舊電影裏男女主角愛情告別的處所——要是賣的不是牛肉麵而是餛飩,那簡直就是舊電影的重播。
男主角從噩夢中醒來,帶著殘餘的困倦和恐懼來到孟家館子,進廚房轉一圈,與老板笑笑。他很少去注意老板的禿頂。老板的笑是鮮活的,而他的笑是做作的,懸掛著堅硬的苦澀。男主角已經到場,灰色的圍巾纏裹著脖子也纏裹著臉,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沾染了白頭霜。女主角一直缺席,直到二兩牛肉麵下肚,又喝幹了麵湯。沒有預約,女主角僅僅在妄想裏。早客陸續進來,男主角又捱了一陣,果然有女客進來,提著精美的皮包,叼著煙卷,踉踉蹌蹌,極度困頓的臉上風情不減。她坐下,接過熱茶捂手,回頭對男主角微笑——很純真呢。男主角很失望,她不是他在臆想裏等待的女主角,她不過是隻剛從別人床上下來的外省的農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