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公園的後院(1 / 2)

冬天常去的公園後院已經荒蕪了,過去搭桌子的地方草已長到了半人深,春天開過花的李樹隻剩茂盛的樹葉,李子早已一個不剩——我懷疑它們壓根兒就沒有長大過。荒蕪被紅牆圍起來,顯得完整,也得到突出。仔細打量那些構成荒蕪的植物,都是些我極為熟悉的種類:狗尾巴草,鐵旋草,刷把簽,狗兒望,艾蒿。狗尾巴草屬於發育瘋狂之流,又一點不忽略細節,尤其它標誌性的尾巴(其實是花和種子)柔順到了性感。鐵旋草則顯示出雄性,腰身不如狗尾巴草高條窈窕,草葉也不如狗尾巴草光潔滑膩,但它生命力也異常旺盛,特別擅長朝四下繁衍,而且以“旋”的姿勢,力度又是鐵的。刷把簽剛長出來的時候還是很水淋的,頂著各色的碎花,莖肥葉碩的簡直可以與發育到頂峰時期的少女媲美。狗兒望是一種纖細纏綿的藤蔓,喜歡纏著樹枝一個勁攀沿,屬於半寄生植物,開或紫或白的喇叭形花。艾蒿屬於香草,年輕時候也如刷把簽一樣肥嫩水淋,也開顆粒狀的花,年老又遭遇幹旱的艾蒿顯示出極度的衰弱,水分的缺失也是美的缺失,站在高高的板結的土坎上的老艾蒿簡直就是單依靠身體風光了一輩子的女人老來的寫照。

晨風吹拂的時候,狗尾巴草隨風搖曳,她們的搖曳女人味實足,讓人聯想到村姑背上甩來甩去的黑辮子和城裏女子行走起來多姿的腰身。狗尾巴草搖曳的美裏是青色的純淨,尤其在雨後的清晨,沾著露水,潤滋滋的。如果我們的感官與理性背後還有荒蕪,那荒蕪也是青色的純淨的。鐵旋草提供給我的一直都是鐵的力度,繁殖,根須四下串連,根係發達得像男人之根的毛細血管。在後院整體的荒蕪裏,鐵旋草是沉默的,它不如它的“女人們”顯眼,但它卻占據著幾倍於她們的地盤。刷把簽本質上屬於童年記憶,在家鄉的田埂上、荒坡上到處都站立著——它們真是站立著,不像苦麻菜和蒲公英那樣一撲籠在地上——不像野草那樣叢生,它們是群體的,卻又是保持了某種距離的群體,有時因為距離過大,它們甚至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往往發生在貧瘠的黃土坡)。我對刷把簽的熟悉程度不壓於對園子裏任何一種蔬菜,在我的家鄉,它是一種主要的豬草,年年春天我們都要掐了它肥嫩的莖葉喂豬。狗兒望是一個借名,且是一個民俗意味實足的借名:淫綠的藤蔓纏樹而上,長著小女人手掌一樣的葉,開著小喇叭的花,藤蔓、葉子和花都纖柔得讓人生憐愛,自然要駐足仰望,這一望,便成了“狗兒望”——要是這“狗兒望”是位水淋的像狗兒望一樣纖柔的女人賜予的,我們生出的憐愛便也有她的份兒——那樣略帶一點輕佻的玩笑,包含了少許的健康的調情——調情在話語裏是鹽是糖,狗兒望一直向上的姿勢便是鹽和糖的具體呈現。艾蒿本來也是民俗,總是被端陽法定地掛在各家各戶的門楣上。然而後院的艾蒿的民俗卻被荒蕪剔除了,跟狗尾巴草和鐵旋草一樣純野,雖然身體上乳白的霜泥仍殘留了屈原的悲愁。艾蒿的葉明明是綠裏翻白的,但在我看來它們就是雪片,它們在晨風裏翻卷,透出雪的質地。

熱天的後院這樣草長蝶飛,早已沒有人涉足,甚至返回到了處女地的境地。時間可以讓荒野開化,也可以讓開化荒蕪。我在冬日的午後搭椅子的空地,早已被鐵旋草和刷把簽霸占了。鐵旋草和刷把簽的花籽招蜂引蝶,後院便成了一塊被剪裁出的原野。在冬陽裏打盹時擱腳的斷牆也長滿野草和灌木,牆石上生了青苔,又被狗兒望纏繞,幾處露出的牆縫顯得幽暗神秘,裏麵很可能就有給予了荒蕪恐懼的靈魂的蛇。我沒有看見有蛇在後院出沒,但當我想象她風快地滑過草叢灌木叢將她的腰身搖曳得像一束壓抑的情欲之花時,我的顫栗的震幅和震源的深度一點不遜色於真的看見。我看見過一條手臂粗的菜花蛇盤繞在木渡槽裏曬太陽,當時我正走在渡槽上,突發的顫栗讓我失去平衡從渡槽上栽了下去。我一直感覺蛇是荒野的靈魂,它的形體、速度、色彩、爬行方式和可能的觸覺都顯示出了強烈的恐懼的美。這美像是來得極為深遠,它通過蛇憑借形體和速度打開的時間之門,帶著侏羅紀的陽光和氣息。

清晨在後院獨坐,獨享荒蕪,思想甚至不去碰冬日陽光下的那些閑暇的光陰和光陰裏攤開的本雅明、紀德或阿赫瑪托娃。荒蕪就在眼前,又是碧綠的荒蕪,又灑滿雨後純淨的陽光,碧綠裏有瘋狂,瘋狂又是植物的沉靜和個人思想與審美的沉靜結合的瘋狂。我一次次丟下本雅明和波德萊爾,走入荒蕪深處,我期待著蛇從斷牆出來,讓草和灌木搖曳,讓侏羅紀的氣息彌漫,讓沉靜的瘋狂發著,讓荒蕪在震顫中滲出劇毒的蜜糖。朝陽越過後院的紅牆,把金粉的光芒灑在草叢,但陰影還絕對控製著後院,荒蕪依舊潮濕、沉靜。我站在陰陽界上,深情地迷戀著這片陰影中的荒蕪——而陽光就要灑滿後院。你如果將手從我身後伸過來,就能摸到我的迷戀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