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到今天年輕人的信教情況,王貴喜說,今天的年輕人很多都不信了,他們經常在外麵跑,信科學。信了科學就不信教了,這是王貴喜的理解。這個理解是輿論教化的結果。科學解決的是實際問題,宗教解決的是靈魂問題,二者並不矛盾。我能理解今天的年輕人,為生活奔波,眼睛還隻能盯著現世,隻能盯著現世最能解決問題的東西——鈔票。我也能理解王老太爺的憂慮,年輕人很少信教,天主教傳不下去。但我沒有王老太爺的憂慮,我覺得信也要隨緣,你今生的緣,也是你靈魂的緣;當然,這個緣也受製於時代的大緣。不信的原因除了時代的向錢看,也有對來生來世的迷茫,對靈魂歸宿的迷茫;現世看不見報應,看不見講良心的人得到善報,倒是看見黑良心的人安心理得——現世現實被顛倒的圖景叫人不再懼怕。
在暗影幢幢的光線裏,我把話題轉移到了夥食團的時候。這是我來土城的另一半理由。那三年土城究竟餓死了多少人,沒有統計,但幾百是肯定的。多年前,聽前輩講起過當年的慘景,剮樹皮剝棕樹心子吃,有很多是全家餓死,死了很久都沒人埋——活著的人哪裏還有力氣!談起當年,王貴喜老太爺表現得很淡漠,那些當年餓死兄弟、父母的女人從廚房出來站在暗影裏表情也很淡漠,她們嘰嘰喳喳說出自己家族餓死者的名字,臉上堆滿笑容。我是怎麼也笑不起來。那段曆史無論怎樣被遮蔽,或者被今天無盡的貪欲填充,我都能看見它的黑,它的習以為常的寧靜的慘。王老太爺為我描述了當年他們剮枇杷樹皮吃的情景,站在板壁前的女人們則描述了她們打水蕨子花、剝棕樹心子吃的情景。外麵院壩裏已經開席了,我聞到了臘肉和豆腐香。
問王老太爺他們村當年餓死了多少人,他也給不出一個數字,隻是說他們村和毛香壩的立龍磨是土城餓死人最多的,隻是說張生地、秦廷柱兩家都餓死光了,秦光武三弟兄也是餓死的。
已經很久遠了,不單是那個時代,也包括活下來的人的記憶跟現實的距離,否則他們談起餓死不會如此淡漠。遺忘如同記憶,是人的天性的兩極。隻有現實是帶血的,記憶總會變色。說起當年的吃,我想就是今天房背後的枇杷樹皮也在哆嗦,還有牛馬隱藏在皮肉裏的骨頭——曾經可是統統撿了回來磨細當麥麵吃了。我沒有經曆那個日子,但我能夠想象那個情景、場景。沒有渠道傳遞信息,便也得不到外界任何的救助——再說外界也是同樣的情景、場景。很多地方發生了人吃人的事,估計土城沒有,因為土城有天主教。
聽說下院子楊仕才家還有一棵當年剮過皮的枇杷樹,就動身去看。轉過一個山嘴,走過一片狹長的河邊地,我們找到了楊仕才家。正午時光也如黃昏晦暗,山坡的紅葉也顯得有些黯然,隻有路邊的紅皮蘿卜是清晰和潤澤的。59年被剮掉皮的樹活到現在會是怎麼一個樣子,我覺得不可思議。
見到70歲的楊仕才,他的陰丹布衣裳的確把我帶回了記憶中的70年代(想必也是50年代)的樣子。給他拍照時我仔細看了他的眼睛和皺紋,裏麵隻剩時間灰燼中天然的部分了,不見一點時代的皮屑。很遺憾,當年的枇杷樹已經不再了。開始說還剩個樹兜,樹兜四周發了小樹,後來楊仕才告訴我們樹兜也已經沒了。楊仕才把我們帶到他們家高圈旁邊,把樹兜所在的位置指給我看。我看見了一個已不存在的樹兜,繼而看見了一棵已不存在的枇杷樹、枇杷樹剮了樹皮的樣子——淡黃的木質裏滲著汁液。我多麼希望那棵枇杷樹還在,我可以拍一張照附在文字旁邊,並加上說明:“這就是59年救過楊仕才一家性命的枇杷樹。”高圈上麵真有那麼一棵枇杷樹,看上去也很有些年辰了,樹皮似乎也有被剮過,不過它不是59年的枇杷樹。楊仕才告訴我們,它是59年那棵枇杷樹死後樹兜發的兒子,76年地震過後移栽的。給枇杷樹拍照的時候,我就把兒子當成父親了,當成那一場饑荒的見證了,我想從基因的角度考慮,這個當成也是可以的。或許在年輕的枇杷樹的某個夢境裏,還真是呈現過那場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