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 回飛地記(1)(2 / 3)

在飛地上居住多年,竟然不曾留意到四麵的山是這麼深,像卷曲的白鐵,像巨大的褶皺,我們就是褶皺裏的寄生蟲,我們的視覺空間竟然是這般地有限。山峰兀立,直上雲霄,卻是離我很近,出手可觸。天空很小,月亮和太陽的運行都非常有限。

記得飛地上的事。九二年冬天,抽豬苦膽事件。一個月夜,三個外地人被人揪到鄉政府辦公室外麵的長椅上。包袱扔在地上,東西撒了一壩。圍觀。有人要檢查身份證。沒有。暴行開始。我的學生,“憤青”王福生、秦曉菲跳得最起,出手最狠。圍觀的人也開始動手動腳。從鄉政府院子裏一直打到街上。群暴。三個外地人沒有還手,也沒有還手之力。群情激奮,甚至喊著口號——“保衛豬”——保衛自家圈裏的豬身體裏的苦膽。街頭擺針頭麻線的樊大爺也上陣了,拿筲箕扣在已經被打昏過去的外地人的頭上,再用刷把敲打。連平常看見血就會顫抖的供銷社女售貨員都出手了,且用的是鐵鍬。三個外地人有兩個狡猾,沒挨幾下就蜷縮在陰溝裏,抱著腦殼裝死。另一個蠢啊,再怎麼挨都要站起來——站起來自然是最好的靶子。那一夜月光如水,飛地上沒有電燈,蜂擁的人圍觀著,時不時衝上去打。一切發生都像是發生在銀幕上。圍觀的人在笑,在說“打的使得”。被打的人在呻吟,最後連呻吟也沒有了。記得有個重傷,頭部血流如注,鄉政府的人送到衛生院叫我嶽父看,說醫藥費算在鄉政府頭上。我嶽父給縫了十幾針。聽說那個重傷後來死了。我嶽父退休幾年了,醫藥費還掛在衛生院的帳上。

還是那九二年冬天,一個夕陽灑滿蔬菜地的傍晚,在城郊棗大姨家的樓上,我看見大隊人馬抬著兩口棺材進城,嘴裏喊著“冤枉”,場麵如同電影裏。據說棺材裏睡的是兩個少年,是在一個叫舊堡的山村被亂棒打死的,罪名跟我在飛地上看見的挨打的外地人相同——抽豬苦膽。

當年流落飛地,算是福了。涪江邊高崖上那麼個場鎮,兩三百戶人,千兒八百人。教書、絕望、寫詩、唱歌、喝酒,然後就是戀愛。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死心塌地隨了。她提著塑料水桶從葡萄架下走過的樣子,讓我派生靈感,寫出了好多散板的詩句。然後就是趙家的人,過到對岸她的老家,背柴、挖地、摘茶、割麥、收油菜,種土豆挖土豆吃土豆,偶爾也在麂子皮鋪就的板鋪上摸著愛一回——薄薄的板壁背後,就睡著她的母親

如今,飛地破落了,她的老家更為破落,門口的核桃樹長了菌子,劐麻長到了屋簷下,臭老婆子長滿後院。偶爾回去,看見那樣的荒蕪,特別地滿足,不隻因為荒蕪是一種審美,還因為荒蕪是無法返回的——無法返回,就意味著決絕,與飛地的過去,與戀人的過去,與我自己的過去。

2007年12月25日霧靄

回飛地吃酒。說是吃酒,卻是滴酒未沾。坐在塑料布搭建的棚子裏看人看菜,看新娘子嬌豔的羞色,看新郎官滿臉的稚氣。也聽炮,也聽桌上的杯盞聲,聽鼎沸的人聲。也吃菜。情糖,薑汁雞,花花,蘿卜纓子蒸燒白,木耳肉片,燉酥肉悶豌豆尖。

需要打著重符號的是情糖和花花。不單是名字好聽,也是真好吃。情糖用自家的蜂蜜、花生、核桃做成,切塊裝碟。而花花則用高山的麥麵加土雞蛋的蛋清油炸而成。油是高山菜籽油,火是柴火。花花“花”在工藝,多為三瓣,每瓣連花蕊都有。席間有人在不斷強調:“和麵的時候加點豬油,酥得很。”我吃到的花花正是這樣。也有強調蒸燒白的底菜一定要蘿卜纓子的。

滴酒不沾,卻也暈糊糊,像是酒到三旬。又是一種挺舒服的暈糊糊。陶醉,或者說興奮,非常適度的。同席僅三個人喝酒。一個長者,兩個同輩兄弟。炭火煨熱的純梁土酒,加了蜂蜜,加了橘皮和豌豆尖。色綠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