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8日小雨
回了一趟飛地——闊達,忘了帶相機。中學拆了兩年,都荒蕪了,房子爛了,房背上都長了草,昔日的辦公室門口掛了個牌子——闊達鄉農村技術推廣學校。破落了,而且還將破落下去,直到倒塌。現在已經有蛇了,操場、教室、寢室。垮塌了,成了廢墟,蛇會更多。還有蜈蚣、螞蟻、壁虎。想起九二年暑假,涪江發大水,我跟棗她媽砍辦公室門前那棵死梨樹的情形。那是我們正在戀愛,棗她媽還是個少女。
小學變了,宿舍區做了草坪和水泥路道,但草坪裏沒草,種了半生不死的菜。我新婚的房子還在,兩間,隻是刷白了外牆。記得九六年棗她媽搬走後,就一直是她堂妹興穎在住。在靠學生食堂的那間房子裏,我們結婚,有了棗,那麼多的細節,應該是我青春的落英。門前的花壇沒有了,裏頭的美人蕉和玫瑰自然也沒了,我為之寫過一篇短文——《荒蕪的花壇》,發於《中華散文》。黃萬平和李開會夫婦門前的那棵枇杷樹是最具標誌性的,枇杷沒吃幾顆,但意義深遠,我們戀愛的許多時光都是在枇杷樹下的乒乓台上度過的。李書平的聲音很大,馬曉俊打乒乓的姿勢很另類,張曉罡輸球後的表情很滑稽……現在都進城了,李書平的丈夫死後,一直一個人過,女兒西西已經讀大二了。馬曉俊在中學教美術,業餘畫畫,他的理想就是能像方力均、張曉剛、羅發輝一樣得到承認,一幅畫能賣幾十萬幾百萬。馬曉俊去江油呆了兩年,零四年回來的,他希望自己能擺脫單位,做一個職業畫家。張曉罡和我都是趙家的女婿,算是親戚,零四年闊達中學拆了,進了城郊馬曉俊所在的中學,教地理。
飛地上清冷得嚇人,白天還見三五幾人縮在店門裏打撲克,到了晚上,街上連人花鬼蛋都沒有。年輕人都打工去了,留下的全是老年人。街上的炮樓子多了,過去是淘金的功勞,現在是打工的成績。
幺師早嫁人,館子關門了,聽說老太爺老太婆都死了。想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從學校端碗飯出來,叫一聲幺師,來一份鹹燒白或粉蒸肉——美呀,還免費送一碗白菜湯。
曾家館子是飛地上最大的館子,已不開了,馬曉俊當年的傑作已被拿下,開了雜貨店。郭師坐在店門前叫我“坐一下”,我發現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第一次認識郭師,是跟水晶中學的老師去九寨溝,八八年五一,記得九寨溝的夜,月亮特別地圓特別地清冷。
馬雲峰從漆黑的街房出來跟我打招呼,我的態度是零度,這個闊達當年的風雲人物,砍木頭、淘金、打人、挨打、掙錢、賭錢,甚是傳奇。記得在韓小燕家的麻將館打麻將,他一個,謝真平一個,史彥平一個,我一個,五塊錢一炮,叼著香煙,叫人羨慕得哭——全街的人都隻敢打五毛錢一炮。九三年,水螞蟻在泥鰍壩挖金出了紅灘,馬雲峰帶了人去砍尖子,被水螞蟻攆得滿街跑,打得鑽床底。那時候,飛地上熱鬧非凡,店鋪的生意火暴,每到一四七逢場,跑攤的,五花八門。秦紅,當年的小裁縫,在信用社門口擺攤,縫紉機一轉,好多人圍觀,十八九,臉上春光乍泄,兩個奶子在襯衣裏拱得讓所有的單身漢喉嚨發緊。衛生院的、鄉政府的、信用社的和我們學校的單身漢都發緊,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敢愛、敢娶——秦紅是農民。
九三年我進了城,棗她媽還在這兒,飛地還熱鬧過一陣子。周末回去,都在街上打麻將,唱卡拉OK,中學小學的男女老師,我教過的男生女生。那時候,剛進城裏不習慣,神經衰弱,隔三差五往飛地跑,要摟著個人才睡得著。後來有了棗,更是跑。那時候,沒像現在把寫作當回事,天天釣魚,擦黑放線,夜裏收杆,沿河從黃連溪到葫蘆溪,取到魚,就給棗熬魚湯。
在棗她媽的幺媽家吃晚飯。幾乎是中午飯的複製:燉臘豬腳,活水豆腐,土豆燒肉。夏天,沒有什麼蔬菜。第一個下桌,沒打招呼,一個人去公路上走。黃昏。難得的心境。十六七年前,剛到飛地,二十三四,也是一個人,也是綿綿細雨,舉傘在公路上躑躅,也是黃昏,唱齊秦的《冬雨》,感傷莫名如潮水,軟,但寬,但綿密,滲得進毛孔。像是裝腔作勢,但不是裝腔作勢,青春還在鋪展,初戀已經遠逝,新戀尚未出現。繞著舊時漫步的公路走,樹木、玉米林、河流、對岸、橋梁依舊,變了的隻是時光,隻是時光對身體的消磨,隻是紛紜的人事和對人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