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也嫌棄過老家的村子,嫌棄過它的泥、雞糞、蒼蠅、黴味、蜘蛛網、螞蟻窩和竹林裏像蛇身一樣齷齪的魔芋。現在走老家的石梯、竹林、長了青苔的潮濕的泥地,爬老家的石牆,感覺是熱愛了。過去總是忽略這些細微的物件,內心的反叛把外在的事物也一並反叛了。可能也有父親的原故。父親在,總感覺老家的物件上彌漫著惡俗(父親未必就是惡俗)、流淌著害怕。對父親的害怕影響了我與老家物件的親密。而今父親不在了,懼怕也消失了,我可以跟母親說一切,說不曾給任何人說過的話。母親聽了,也隻是聽了;母親笑一笑,也就夠了;而我卻獲得了滿足——幸福的滿足感。
老屋裏有幾件東西已完全廢棄,不隻是父親用過的東西,還有我們小時候用過的。那張帶“海底”的老櫃子放在黑房間的角落,悄無聲息的樣子讓我憐愛。我在文字裏懷念過它,往後還會懷念。它附著有我的童年。下午放學回來,我把抽屜取出來放在地上,側身把右手伸進去,連同整個臂膀,取了炸魚肉或生花生吃,有時也取了軍用水壺裏的白酒喝。因為是偷,時常因了緊張把腦殼撞在木框上。另外一張神案是我小時候不曾留意的。它的確是一張神案,四個馬蹄腳,雕花和鏤花的,都很考究。它作為神案的作用在49年就結束了,後來一直作為一件廚具,上麵鋪著石板,扔在水缸邊潮濕的暗處。直到分家後拿了它冒充電視櫃,才被我看到。有朋友看過,說是一件清代的神案。可惜母親無知,為了降低高度,找人把馬蹄腳鋸掉了。吊角樓下石牆邊的石磨已經徹底廢棄,父親在時我們逢年過節回家,還推過豆腐。雖是手磨,卻要比通常的手磨大和重。總是父親與母親合推。我在木樓上睡覺,睡醒了就聽他們推磨、說話,聽豆漿淌在木桶的聲音,還有雞叫的聲音、父親吆雞訓狗的聲音。當初石磨在前麵院壩的竹林裏,我們都很小,大哥、二哥、我和妹妹。旁邊是馬廄。後來關了驢。我們天天鍘馬草就在石磨邊。我們把驢草也叫馬草。那時候,推磨是外婆的事。黃豆泡脹了,裝在洋瓷盆裏,和水端到磨邊的高凳上,一小瓢一小瓢地舀了往磨眼裏灌,一隻手灌,一隻手推磨子。外婆很有勁,不要我幫忙。有時我硬要幫,推幾圈手就酸了。每次推過,外婆都把磨盤磨齒刷洗得幹幹淨淨,罩上背篼。我喜歡看剛推過黃豆的磨盤磨齒,還沾著水,散發著一點點豆腥味。至今,我都迷戀生豆漿的腥味。有時木桶裏的豆漿滿了,冒出來,卻不會漫出來,很神奇的。我拚命地喊“冒了冒了”,外婆卻滿不在乎。我拍了石磨的照。石磨的記憶貫穿了我幾十年的人生。而且它依舊在,旁觀著我們變化無常的生活。
一個人拿了相機走龍嘴子,結果走到對岸的菜包石去了。龍嘴子很蔥蘢,椿樹、核桃樹、桐子樹和桑。玉米林也蔥蘢,田邊地角的灌木也蔥蘢。大柴林的青杠遮天蔽日,在路下已看不見父親的墳,隻看見高出墳許多的樹木花草。我喜歡父親這樣地進到徹底解脫的境地。他活在,不管得沒得病,都是一種煎熬,從靈魂一直煎熬到肉體,與油鍋裏的餃子相反。過龍嘴包鐵索橋的時候,突然生出緊張。完全是心理的,與橋板的破爛和橋身的搖晃無關。77年以前,在索橋的位置上是一隻渡船。撐船的是薛莉的爺爺,我們叫他薛堂棟老漢兒。我們過河扯豬草、背柴、上老林砍木頭,都過渡船。我們過渡船多在天剛蒙蒙亮和星星月亮升起的時候。船在河麵上滑行,握篙的薛堂棟老漢兒(我們也叫船家子)站在船舷上,是一道剪影。波浪卷起,黑黝黝的,在船舷下邊不停地吻,像傳說中的水龍。滑輪在攬索上嘩啦啦跑,船過河心時,還真像我們在作文裏描寫過的“離弦之箭”。在之後三十年的夢裏,沒少夢見龍嘴包的渡船和索橋。江水總是暴漲,索橋總是很柔很軟,走在上麵總是心驚膽戰。過渡船卻是美麗,江水清澈見底見魚,滑輪滑行的聲音很清脆,更好聽的是船家子的山歌:“龍安下來桂香樓,蕎麵饃饃裹豬油;走到半路掰開看,妹兒心肝在裏頭。”今春的某些夜晚,還連續地夢見渡船,好像還唱了山歌。87年那組《紅巷子》,便是在龍嘴包寫的。傍晚,躺在岩包上,嚼著草,讀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腦殼裏翻著白天騎車路過報恩寺巷子的意象。嗬嗬,1987年,我是個意象派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