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龔平安笑笑:“我不信。瘋子多呢。一個瘋子的話你也信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林鐵拐板著臉,抬頭望望雞公山那邊,“雞公精都出來了!”

“管它雞公精還是狐狸精。我得在二月初就出門,今年臘香跟我一起去。我跟老板都講好了。這物價一個勁上漲,存的那點錢,到明年就不夠。不抓緊時間,我這房子就難做了。房子蓋好後,幾個孩子在家裏,下雨刮風,我會心安些。”

林鐵拐未能說動女婿改變主意,惱怒得連飯都懶得吃,氣嘟嘟又拐回家。龔月追出來,拉住外公撒嬌:“家公,你怎麼就不吃了飯再走呢?是我燒飯呢。我燒的可好吃了。”看著這個十三歲還沒滿卻十分懂事的外孫女,林鐵拐板緊的臉鬆弛下來,笑著:“不啦。家公上午還要出門呢。你家婆等我回去吃飯。”

龔月的爸爸龔平安偏偏不信邪,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人,根本就不相信這些難以解釋的東西,總認為那是迷信。毛澤東時代的人很“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這樣的語錄曾經常常掛在大家的嘴上,何況他在讀完小學後就學了木匠,因超生兩胎,被罰了款,隻得咬咬牙,背井離鄉,加入到“孔雀東南飛”隊伍中,每年掙回一家大小的學費和吃穿開支,積蓄了兩三萬元。家裏的瓦房太陳舊了,還是父母結婚時蓋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每年辛辛苦苦不就是想積蓄點錢重新蓋個象樣的房子麼?吃穿都可以節省點,唯有房子是不能再拖的,萬一哪天被暴雨衝塌,才真正是“長者哭”呢。

下午就開始把家裏的物件搬到東屋裏,請好了幫工的人。初六的早上,十來個村人一起拆除三間老瓦房,在原基上蓋樓房。因為樓房隻蓋兩間兩層,就留了東麵的一間暫時不拆,所有家具都放在裏麵,人也擠住在一起。一個月後,房子蓋好了,隨便糊了點泥,牆還未幹,他就把結婚時置辦的幾件簡單家具往裏一搬,稍微收拾一番,站在門口望望,心裏有些滿意,自言自語說:“臘月回來,就給這前麵的外牆貼上瓷磚,到時就好看多了。”他怕春上雨水多,幾個孩子在家燒柴禾不方便,幹脆把門口坦上的一堆柴禾搬進東邊的老屋裏,塞得嚴嚴實實,安個老式的雙開門,在門上插把無用的舊鎖,擋擋豬狗。叮囑龔月天晴時就扯室外那垛柴禾燒,落雨時再燒屋裏的。臨走再把龔月龔雲龔星叫到一起,告誡一番,特別對龔月說:“月兒,家裏就你大些,你得照顧好弟妹。讀書也要用功。”龔月心裏很不踏實,但她還是硬著頭皮點點頭,右手握成拳頭,左手使勁摳著自己的衣角,仿佛踩在雲端,沒有了依傍。臘香背著包,跟在丈夫身後,走到門口的路上,回頭望望站在門口的三個孩子,眼睛潮濕起來,站住喊了聲龔月:“月,晚上要閂好門,平時莫要龔星到塘邊來。一定要小心。在學校裏有事就去找你常老師,在家裏有事就去找家公。”龔月點點頭,目送爸媽遠去,心裏就像第一次坐汽艇,被風浪掀到了半空中,有一絲新奇,更多的是恐懼。

臘香夫婦倆火急地趕到鄉街,搭乘汽車到縣城,再搭上到福建石獅的長途客車,當天深夜就到了目的地。龔平安進了原先的裝修公司,把臘香安頓到一個皮鞋廠。

日子像水一樣流淌著,一晃就到了下半年。

五月時,臘香回了一趟家,她想孩子,想得實在熬不住,便請假回來住了幾天。這個秋天,龔月要上初中。開學時,臘香再次回來,陪幾個孩子去學校報了名,再去小學教師常翠萍家,給了常翠萍兩千元。常翠萍是臘香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關係十分要好,又當過龔月的班主任。上半年夫妻倆外出時,就請她代管幾個孩子的生活費。玲玲見到臘香,高興地跑過來喊聲阿姨。臘香連聲地答應著,拉過玲玲左看右看,心裏有些酸溜溜的。坐下來隨便寒暄的時分,玲玲取來刨子,說要為阿姨刨蘋果。玲玲頭上紮著兩個小辮子,用帶花的橡皮筋束著,辮子翹在頭後,隨著走路的節奏蹦跳,叫人的心也跟著跳動。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取名為“龔玲”的三丫頭如今這麼漂亮懂事,臘香還是甚感欣慰和慶幸。

當年龔月龔雲一個四歲多一個兩歲,龔平安執意要生個兒子,臘香肚子大了後,藏藏掖掖了幾個月,生下的還是個不帶把的。這一連三胎都是女兒,叫龔平安心裏萬分無奈。這個丫頭卻集中了父母兩人的優點,比龔月龔雲更耐看,細長的眉毛,宛若星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讓家訪時順路經過的翠萍喜愛不已。翠萍跟臘香是小學初中的同學,兩人關係一直很好。龔平安是獨子,不生個兒子決不罷休。可按當地的計劃生育政策,一孩上環兩孩結紮,村裏的牆上用石灰寫的大標語,人人爛熟於心。龔平安知道,若讓村裏知道添了三丫頭,肯定逃不了罰款。要想再生,不僅要把這個孩子偷偷丟掉,還得同村幹部們處好關係,請他們睜隻眼閉隻眼。村人們可以為了屋基或者秧田的放水而大打出手,但誰再缺德也斷不會去鄉裏縣裏告他超生。這個輕重誰都能掂量得出來。龔平安一年四季走村串戶做木匠,也算有些見識結了些人緣。有天,他自己提了兩瓶好酒,上了村支書常劉保家,請他多多關照。常劉保笑笑,不置可否,隻說,平安,你是知道的,這計劃生育是國策,國策,就是嘛國家的基本政策,我們算什麼?山溝裏的土鱉,誰還敢徇私舞弊?這樣吧,酒你馱回去。你說的話我記在心裏。隻要不犯法,能關照我一定會關照的。何況你家臘香跟我家翠萍還是好同學。

龔平安回到家,把這話對妻子臘香一學,臘香便對劉保多了一份感激。

翠萍對這個粉撲撲的小家夥愛不釋手。臘香麵對這個與自己一直要好的同學,把想生個兒子想抱走一個女兒的意思含蓄地表達出來。誰知翠萍臨走時把玲玲抱在懷裏,親了親孩子的臉蛋,對著孩子說:“多可憐啊,這麼小的東西,你爸爸就不要你了。你這麼可愛,你爸爸怎麼舍得不要你呢?”她把孩子還回臘香手裏,開玩笑說:“你再養大一點,就把她給我吧。就不知你說的是不是真話。”臘香一聽,趕緊追問著:“你說真的?我還巴不得呢。你知道,伢兒都是娘的心頭肉,我哪舍得給不熟悉的人家呢。”

龔平安更是暗自高興。給你更好呢,你爸爸是村支書,這超生的丫頭給你了,我超生的事他還會窮追不舍嗎?

一家五口人要吃要喝,土地裏又摳不出多少東西,龔平安隻得告別妻兒,也加入到南下的大軍,去了福建一家木材加工廠。

玲玲長到三四個月時,村裏還是要罰款,常書記幾次獨自上門來,盯著臘香喂奶的動作,說自己為她家講了不少好話,但國法不得不遵守,不然天下都亂套了。臘香每次都懇求著,說常叔你就放一馬,這村前村後的,你是從小就看著我長大的,這山溝裏能摳出多少錢來。家裏大大小小一窩子,都指望著他爸一雙手。伢她爸是獨子,不生個男伢行嗎?這伢兒反正是要給人家的,你家翠萍還想要呢。說著說著,臘香的眼睛就紅了,常劉保一時無話,看看孩子粉嘟嘟的小臉就湊近臘香,去親她懷裏的玲玲,嘴幾乎挨著了臘香鼓脹的奶子。後來,罰款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就這麼著,龔玲玲八個月時,臘香起個黑早,把玲玲抱到翠萍家院門口,丟到地上,然後敲敲門,躲到邊上的小巷裏,她怕野狗傷害女兒。玲玲的哭聲招來了一個過路人,那人低頭看看,見是一個漂亮小孩,就喊了起來。翠萍就在這時候開了門,故作大吃一驚:“啊?誰這麼缺德啊?把這麼小的伢兒丟到我家門口?”過路人看看她,就說:“這是你的福氣啊。”天漸漸亮了,翠萍在眾人的圍觀中把玲玲抱回了家,取名“常玲玲”,對外說是給哥哥抱養個孩子。翠萍哥哥大學畢業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了一陣子,有過一次短暫婚姻,之後,就出國了,直到那時還是單身。父母都被他急死了,每次電話中都催他早點結婚,生個孫子,他總是之乎者也,同父母不說正題,匆匆掛了電話。現在四十歲了,仍然單身。

那時,翠萍的愛人高中還在鄉糧站,糧油還是“國”字牌,效益挺好的。每年,翠萍的爸爸都讓高中弄了許多便宜米皮糠,在家裏養了十來頭豬,到年終時殺了,給翠萍幾頭,養豬養雞的收入可不比她代課掙的錢少。玲玲到了翠萍家,原本是教她喊翠萍“姑媽”的,可孩子太小,不懂,總是喊成“媽媽”,時間久了,翠萍也就隨她去。原本就是自己喜歡要抱來的,山裏的鄉鎮,管得也不是太嚴。反正不是她自己生的。有人想告她,找不著把柄,她每天都上了班,學校的同事和學生都可以證明的。

三丫頭在翠萍家,臘香夫婦自然放心,日子肯定比在自家舒適,每每見著她,還一直叫她玲玲。但翠萍事先就說定了,十八歲前,不得對孩子說明真相。

玲玲被抱走時,龔月龔雲還有些記憶。但妹妹哪去了,龔月並不知道,每每問起妹妹來,臘香就嗬斥龔月,以後別問這事。過了幾個月,龔星出世,龔月就忘了曾經還有個妹妹。玲玲被抱到翠萍家後,臘香去鄉街買物品,也偶爾去翠萍家轉一下,看看玲玲。過年過節,以母女兩代同學為由,像親戚似的走動,但內心裏多了一層親密。翠萍的爸爸劉保自然對龔家關照有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他家再生了一胎,這就是比玲玲小一歲的龔星。

龔月上初一了,不再與龔雲龔星在一個學校,上學放學的時間就不一樣。小學下午不上課,初中下午到五點才放學。姐弟仨日子過得緊張而平淡。初中有食堂,早上龔月在學校吃,龔星龔雲在街上買早點吃。中午龔月放學早,一下課就急急忙忙往家裏趕,摘菜燒飯,差不多燒好時龔雲和龔星才放學回來,然後姐弟仨吃飯。龔月吃完還要趕下午的課,龔雲在家收拾完碗筷,便和弟弟在靠門邊的矮桌上寫作業。下午放學時,龔月順便從菜園裏摘些菜回家,姐弟仨一起洗菜燒晚飯,吃完晚飯就快到八點了。龔月催促弟妹洗臉洗腳,自己洗衣服,龔雲龔星看會兒電視就睡覺,龔月寫作業,十點前後睡覺。龔月是個十分懂事的孩子,考初中時的成績全鄉排名第五,分到二班,當著副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