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這一年是雞年。沒有立春。

立春在頭年,也就是猴年的臘月二十六,狗年是正月初七立春。中間是雞年,年頭歲尾都沒有立春。

按鄉下的說法,沒有立春就是瞎眼年。瞎眼年做大事是不吉利的。

對向陽鄉牯牛嶺村來說,蹊蹺的並不是沒有立春。立春不立春,對普天下的炎黃子孫來說,大人小孩都一樣。但這一年,牯牛嶺村很奇怪,雖說是偏僻的山村,自從九十年代牽了電線安了電燈後,十幾年來,從來不會在大年三十晚上斷電的。偏偏這年不一樣,家家戶戶老老小小圍坐在桌前,熱熱鬧鬧吃年夜飯時,嘣——嘣——,兩聲,不是滾筒似的一溜兒,而是很幹脆的兩聲,像是哪裏放雷管,在頭頂炸開,把正在吃年夜飯的老老小小震得傻了似的,酒杯筷子都停在半空。隨即,所有的房舍全沉入黑暗之中。

這是兩聲響雷!事後人們明白過來時,心上都壓了一塊石頭。不是因為打雷,而是因為吃年夜飯時被雷打得停了電。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平時也有停電的時候,如果是供電部門檢修,會提前通知,線路出故障突然停電的情況也有,農村的人倒也無所謂。他們沒有用冰箱,也很少用電飯煲煮飯,電燈主要用來照明。但大年三十日晚上沒電,那可糟糕透了。多年來的習慣,年輕人打牌,老小看央視的春晚。沒電就什麼都做不成,連起碼的打牌都差了許多氛圍。煤油燈已是多年不點了,早已當廢品丟掉,商店都沒賣煤油的。幸好大部分人家都準備了蠟燭,有些人家忘了買照明用的白蠟燭,慌亂了一陣,想起祖宗牌位前的紅蠟燭,隻好權且做一下應急。

林鐵拐家冷清得很,老倆口和孫女圍著八仙桌,悶悶地吃著年夜飯。林鐵拐像尊蠟像,隻在雷響時愣了一下,黑暗突然罩下時,他仍從容地把最後一口飯扒進了嘴裏,然後坐著不動也不說話。老伴吳新蘭歎口氣,想罵一句什麼,張了張嘴還是沒有罵出,大概醒悟到大過年的,不應說孬話,遂起身摸索著去床上拿手電筒。盡管早就有電了,農村裏仍然脫不得電筒,晚上起來解手,出去查看豬牛,或者去鄉鄰家串門,都要用的。在一束暗紅的光線裏,她拉開脫了漆的五鬥櫃,從最底下摸出一個方便袋,提到堂屋,翻出了幾根蠟燭。一邊去灶間取打火機,一邊小聲嘀咕著:這電燈還不如一逕點油燈呢,往日哪會有吃年飯時瞎燈瞎火的。

五歲多的孫女林霞跟在奶奶屁股後,嚷著“狗屁電燈狗屁電燈。”林霞不敢罵比“狗屁”更髒的話,前些天奶奶就一再叮囑過。她更不敢去惹爺爺煩惱,她清楚爺爺被“狗屁爸爸”惹得就差吊頸了。林霞心裏一百遍地罵了“狗屁爸爸”,一千遍地詛咒過喜歡爸爸的那個女老板。是那個女老板害得爸爸和媽媽都不回來過年了,害得家裏這麼冷清,害得爺爺動不動就發火。可這大過年的,她不敢罵出聲來。她像個跟屁蟲,追著奶奶的腳步,小心翼翼地看著奶奶的臉色說話。蠟燭點了幾次,終於點著了,豆大的火苗讓室內的一切都蕩漾在暗紅的光線裏。林鐵拐鐵青著臉,從壁上的釘子上起下自己的煙筒棒,噓—噗——抽起了旱煙,雷聲在頭頂炸響後他就默然無語,就像擱幾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一般,威嚴得連老伴都不敢惹惱了他,生怕大過年的他會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或者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吳新蘭擅自做主,年夜飯燒了六個菜,豆腐燒肉、紅燒鯉魚、紅燒雞公、木耳炒肉、煮囫圇雞蛋、炒白菜。雖然老頭子整日拉著個臉,但年飯還是要吃的。吳新蘭就帶著林霞去街上買了幾兩木耳和香菇,以及一些日用雜碎。

老人們總是很講究吃年夜飯的兆頭,吃年夜飯前要祭拜天地祖宗。平時再怎麼邋遢的男人,這時候都知道要先去洗臉淨手,放鞭炮更是提心吊膽,生怕響聲會在半路上斷了。女人們在飯前會一再叮囑孩子,不能打破了碗,飯要剩一點,不能吃光,也不能淘湯……諸如此類,禁忌可多呢。這些,無非都是想有個好的兆頭,想祈求在即將到來的新年裏,全家老小會平安順利。這吃著吃著,半路上突然斷電。而且還不是哪家的電線被老鼠咬斷,或者其他原因出現接觸不良,而是被雷打斷的。這在迷信人的心裏,無異於晴天霹靂。

平日裏,人們如果發毒誓,總愛說“天打雷劈”。這雷,在人們心中,就代表著天,是神聖的,是無上的。這聲響雷,沉重地擊打在牯牛嶺村老人們的心上。

蠟燭的光線,就像心情一樣暗淡。

飯吃得潦潦草草,婦人們收拾完碗筷,抹幹淨八仙桌子,青壯年男人們依舊咋呼著,對角點兩根蠟燭,打起牌來。

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們回來過年,多多少少總帶回些新奇的娛樂方式,口袋鼓起來了,總要想方設法花一花。有句俗話叫“辛苦掙錢快活用”。村裏有好幾家,開回了小轎車,神氣地擺在門口。像隻大烏龜,驕傲地蟄伏在那裏,無聲地顯示著主人的成就。辦年貨時,大家都想得開,大包小包往家裏背。荔枝、水果都是整箱整箱搬回家。不再像以往那樣,一斤兩斤的。山村的年夜,依然比較靜寂,偶爾響起一兩聲零星的炮竹聲。沒有電燈,沒有電視,自然少了許多熱鬧,串門的人捏著手電筒來往,牌桌邊漸漸圍起許多看熱鬧的人們。屋子裏煙霧繚繞。

半夜裏一陣急雨,劈擗拍拍打著瓦棱,打著四周的樹梢和竹林,呼呼啦啦一片響,短促得像是鬼撒了一把沙子。使得側耳細聽的老人們心驚膽顫。孩子們都沉浸在夢鄉,老人們卻輾轉反側,吃年飯時斷電之事,像塊巨石,壓在他們心頭。

沒有電視看,老伴和孫女收拾清爽後便早早上床睡去了。林鐵拐獨自悶頭坐著,第二支蠟燭完了後,他幹脆懶得再點,就在黑漆漆的風雨聲裏,坐到雞叫頭遍都不願上床。兒子林家根沒回來過年,弄得他什麼年貨也不想辦。兒媳秋芬先說回來看看孩子,聽說家根要回來就立即改了口,說廠裏忙,春節加班費高,就算了。林鐵拐在電話裏大罵兒子,不準他帶那個妖精回來,我家世代都是正派人家。兒子說不回就不回,我正懶得跑呢,我彙點錢給你們。林鐵拐氣得當時就摔了個茶杯,罵了句“畜生”。之後便整日裏悶悶不樂,屋子裏沒有一絲過年的喜氣。孫女林霞問怎麼不買這買那,他說“年易過。”想想覺得過意不去,便從口袋裏摸出一張50元的票子,對孫女說你跟你奶奶去買些你喜歡的吃物吧。過年的魚肉還是女兒臘香馱來的。

正月初一上午,勤快的老農驚訝地發現,雞公山上的雞公石不見了,確切地說,是四分五裂了。像被誰用刀劈開似的,有從中間斷裂的痕跡。老人回到村裏,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紛紛跑去看。之後,各種傳言就私下裏散開來。說雞公精被雷劈死了。

正月初三的中午,一個卜卦的白胡子老頭,經過林鐵拐的家門,前來道一聲萬福。林鐵拐正煩悶地坐在門前,一邊曬太陽一邊抽悶煙。見到氣宇不凡的白胡子,林鐵拐心裏先是吃了一驚,趕緊讓進屋裏,上座泡茶。白胡子老頭神色凝重地端起杯子,湊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一口山泉泡的“玉葉”茶的芳香,緩緩喝了口,搖搖頭,歎口氣:“可惜呀可惜,這麼好的香茶。”

林鐵拐心裏不快,大新年的,你一個過路人,我泡這麼好的茶招待你,你怎麼就不懂得說句吉祥話呢?他眯著眼睛看著對方那長長的白胡子,轉念一想,覺得這話有來頭,便問“可惜”是何意。白胡子老頭沉吟半晌,終於道出兩句詩來——

雞公石崩雞精出,長喙尖尖長者哭。

千年期滿災禍到,禍過才到太平湖。

林鐵拐愣神的功夫,白胡子老頭一陣風般,飄出門去,消失在山林間。林鐵拐呆呆地望了好久,傻了似的,半天回不過神來。

白胡子老頭奇怪的言行很快就傳遍四鄰八舍,並且添油加醋漸傳漸遠,整個向陽鄉稍微靈醒些的人都聽到了,平時比較迷信的人們紛紛猜測著,即將到來的災禍會是什麼呢,能不能躲過或者消災?有快嘴的人就說:“長者哭”就意味著年輕人或者小孩要倒黴的。這更讓雞公山周邊一帶的村裏籠罩著一層陰霾。有人就慫恿林鐵拐,說白胡子既然說這話,一定不是凡人,他也肯定有法子把這災難消除掉。你還是去找找他吧,就算為大家做點好事。

林鐵拐心裏忐忑著,上哪去找?自己還沒回過神來,他就不見蹤影。既不知道他的姓名,又不知道他家的住址。林鐵拐年已花甲,長年拄著個拐棍,走起路來也不方便。一根黃煙筒棒別在腰間,早年讀過幾年書,無事時喜歡村東頭坐到村西頭,聊些鄉間可有可無的話題,比起同輩和年輕人來,民風民俗要熟悉得多。幾天裏,他一直琢磨著這幾句詩,就連走路時,口裏也在念叨著,生怕把它忘了。念來叨去,他心中也認定是讖語。說信也不全信,說不信吧,又那麼蹊蹺。這叫林鐵拐心裏更加不安起來。他找出孫女的紙筆,一筆一劃地寫下這幾句話。“喙”字不會寫,想想幹脆寫成了“嘴”字。

他一早就拐著腳,來到龔屋的女兒家。龔屋與林家嶺隻隔著一條山埂,一片窄小的田壟,同屬於牯牛嶺村。山裏的村莊,人口稀少,房舍零落在各個背風向陽的山坳裏。到鄉街去,則必須經過龔屋村。大外孫女龔月和外孫子龔星在廚房忙活,出來招呼過外公,口裏說著家公來得不巧,媽媽正好帶龔雲走親戚去了。林鐵拐說,我不在這吃飯,馬上就回,你家婆燒好了飯等我。女婿龔平安見新年嶽父就親自跑上門,趕緊倒茶遞煙擺糕點。林鐵拐推了一下說,我吃不慣那些洋煙,還是我這個老夥計順手。他摸出煙筒棒,接過女婿龔平安遞來的打火機,點著火,吸了一口,從鼻孔裏飄出一縷煙霧。

林鐵拐喝了口茶,看著門前散亂堆放的紅磚、石頭,對女婿說:“還是等明年吧。明年起手會好些。”

“都定好了,石匠後天就來打基。後天的日子還好呢。”龔平安對嶽父的話根本不在意。

林鐵拐起身走出去,用拐杖戳戳石頭,有些不悅,不覺提高了聲調:“叫你等你就等。你沒聽到白胡子說的話嗎?那可是我親耳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