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涵也想再次去現場看看,帶龔月去,或許能了解一些昨天沒有了解的東西。她告訴司機,去向陽鄉牯牛嶺村。這一去,讓齊涵後悔不已。
林家嶺亂成一鍋粥。村人們都在忙著處理後事。臨時用木板裝釘的一副小棺材放在門前坦上,村委會主任書記、鄉裏聯係村裏的主任都在忙著,齊涵一眼望見了高成林,她喊聲“高鄉長!”高成林轉過頭來,大步走過來迎上她,看著龔月問:“這是?”齊涵說她是龔月,昨天的救火英雄。龔月聽到“救火英雄”幾個字,心裏震了一下,羞赧地低下了頭。她往前走幾步,看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林霞,現在卻躺在這個小小的木盒子裏,與自己相隔兩個世界,心如刀絞。她仿佛看見林霞在裏麵艱難地欠欠身,輕聲地呼喊“姐姐姐姐”,她不由得跪了下去,淚如滂沱。旁邊有幾個老奶奶見了,勸她:“妹呐,你就別再難過了,這不怪你啊!你本就為救他們燒傷了。死生由命啊。她自己沒修到壽的,不能怪你。你起來你起來!”
高鄉長告訴齊涵,他剛剛從龔平安家過來,鄉裏給每家送了2000元慰問金。經濟損失倒不大,就是失去幾個孩子的痛楚,不知兩個老人是否能挺過去。這孩子的爸爸到現在還沒回來,奶奶已經病倒了,從昨天到現在粒米未進,不說一句話,樣子活像個死人。爺爺時而歎口氣,也不吃飯。後事都是村裏幾個老黨員在安排人做。我看現在的關鍵是安排人做做他們一家的思想工作,防止出現其他連帶事件。
齊涵覺得高鄉長說的極是。看來這老倆口徹底傷了元氣,後半生很難再緩過來。不過他兒子媳婦還年輕,還能生孩子的。這樣想著,她看看龔月,還跪在那裏。便去正屋,想看看龔月的外公外婆和舅媽。外婆躺在床上,外公在臥室門邊的椅子上坐著抽煙,舅媽用毛巾圍著額頭,仍是一副尋死覓活的樣子。四下坐著幾個人,看情形是舅媽和外婆娘家的親戚。大家臉若苦瓜。出了這樣淒慘的事情,幾句安慰的話是很蒼白的,誰都是默然無語。有人主動去廚房燒了開水,拿出自己帶來的牛奶或者麥乳精,用飯碗衝了,用湯匙攪拌幾下,端給龔月外婆外公和舅媽。外公默默接了,歎口氣便又放到旁邊的小桌子上,親戚勸他:“舅老爺,你就喝幾口吧。人是鐵飯是鋼。從昨天到現在,你還沒吃一口飯呢。”外婆躺著,對別人的問候根本不理不睬,眼睛木木的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沒有一絲活氣。早晨把林霞裝進木箱時,秋芬又哭昏過去,被人們掐住人中,折騰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這時正被她娘家妹妹攙扶著,半歪半躺在床邊,時不時還咄出一口長氣,就像從丹田深處用風箱拉出來的一樣。看那樣子,齊涵擔心,要不是有人拽著她,她真會跳到門前的水塘裏去。齊涵正要轉身出門,身後突然爆發出淒厲的嚎叫:“老不死的,閻王怎麼不把你們收去啊!你們一年到頭有吃有喝,連個小孩都看不住。老天真是不長眼啊!該死的不收去,不該走的卻走了。兒啊——我也活不下去了!”龔月舅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吼一聲腳一踮,頭往前一撞。她妹妹在後麵使勁拽著,才不至於摔下地。
齊涵很怕龔月的外公外婆聽到了。其實這麼大的聲音,他們怎麼會聽不見呢?老人心情本就難受,麵對兒媳婦的責怪,他們還能辯解什麼。活了六十年,一生一世囚縮在屋前山後,幾乎不出遠門,偶爾一出門,怎麼就偏偏失去了孫女,還失去了外孫,一下子就走了三個?這樣的痛苦又能同誰訴說,又能向誰發泄呢?久不在家的兒媳婦怎麼能體會得了?
沒有人去勸,也沒有人答應她的話。舅媽的妹妹隻是陪著流淚。
劈劈啪啪——不知是誰在門前的坦上放了掛鞭炮。煙霧中彈起七零八落的塵屑。炮竹還未落音,齊涵瞥見龔月的外婆踉蹌著走了出來,她蓬頭垢麵,眼神呆滯,徑自穿過人叢,往煙霧中走去,一邊走一邊喚著:“星星,又是你在戲炮吧?星星,別又調皮了。過來,過來,跟家婆回家,回家吃飯。”
齊涵聽見她喊“星星”,先是愣了半晌,很快便明白過來,趕快跑過去,拉住了她,輕聲勸著:“大嬸,我們回家,喝點水吧。隨星星玩去,沒關係。”她說著,自己的淚水湧了出來。奶奶掉轉頭看著她,很熟悉似的:“先生,我家星星,其實從不惹禍的。”齊涵連連點頭,摟著奶奶的胳膊往屋裏捒。龔月外公出來了,把煙筒棒插進腰帶上,徑自去了龔月身邊,拉起龔月:“孬伢,你這樣跪到來生,也跪不回他們。起來,回家上學去,別在這裏發孬。”龔月順從地起來,望望外公,淚又流了下來。外公對齊涵說:“妹,還麻煩你把她送回她家去。”齊涵點點頭:“你放心,大伯。我們馬上就走,下午還要趕回醫院呢。”
正說著,一個花白胡子老頭從前麵的田埂上走來,嘴裏拖聲曳氣地朗誦著什麼。他身穿灰色長衫,斜背褡褳,腳穿白底黑布鞋,手捏一把黑色雨傘,與鄉人平時的穿著相去甚遠,活脫脫就是古代戲劇中的道士。人們全都噤了聲,一齊看向他。齊涵側耳細聽,終於聽清楚了他唱誦的幾句話——
雞公石崩雞精出,長喙尖尖長者哭。
千年期滿災禍到,禍過才到太平湖。
齊涵不明所以,驚詫失聲,四顧之時,卻見大家都瞪大眼睛,看天外來客似的望著那人漸漸走近。忽然,龔月外婆徑直朝老頭走去,嘻嘻笑著:“你死哪去了?死哪去了?騙吃騙喝去了吧?等你許長時間了。你把我兒帶走了。帶走就都帶走吧,一個都不要留,我也要走,都走了,都清靜。”一係話語無倫次。人們都糊塗了,看看老頭,看看龔月外婆,沒有人插嘴,沒有人挪動腳步。隻有龔月外公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地看著老頭的一舉一動,心中那個悔喲,就差揪住自己的頭發,當初怎麼就不想法子找到他化解一下呢。
人們先是靜聽。老頭重複著,一遍,兩遍,三遍。沒有人打斷他。等到人們都聽懂了,老頭已到了林霞棺材前,敲敲小巧的棺材板,朗聲說:“生死天注定。早走早托生。前生作孽,來生遭殃。祖輩作孽,後輩受過。好好上路,好好上路。”一臉平靜,然後作個揖,轉身就往回走,快要走過塘壩時,龔月突然大叫一聲:“哇——”沒命地奔跑著,朝老頭追去。老頭仿佛什麼也沒聽見,頭也不回,繼續唱誦著,像高空中飛過的秋雁,漸漸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齊涵回過神來,立即同高鄉長打了招呼,趕緊跑著去追龔月,司機見了,發動車子,追在齊涵後麵。齊涵把龔月拉上車,關了車門,車子揚塵而去,把驚奇不已的人們丟在深秋的天幕下發呆。
出了林家嶺路口,正要拐向龔月家那條路時,龔月突然大喊一聲:“停車!”齊涵驚詫:“怎麼啦?”“我不去。”“為什麼?”龔月不說話,隻是驚恐地望著家的方向。齊涵想了想問:“那我們去哪兒?”龔月搖搖頭。“回醫院嗎?”龔月又搖搖頭。齊涵莫名其妙,吩咐司機先停車。車子穩穩地停在路邊,齊涵看著龔月憂鬱而驚恐的眼神,又問:“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龔月連連點頭。齊涵歎口氣,沉思地看著龔月。
龔月把臉貼緊車玻璃,就像一隻軟體動物,透過車窗玻璃,遠遠望著自己的家。一片灰蒙蒙的天幕下,幾棵枝椏茂密的楓樹,炊煙正在緩緩升起,樹林是寧靜的,陽光也是寧靜的,看不出,那樣祥和寧靜的村莊裏,有一戶普通居民,正在經曆著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唯有天空中,盤旋著一群黑色的鳥,落下又飛升,飛升又落下,不知是八哥還是烏鴉。可惜自己不懂鳥語,這樣大片而淩亂的黑色,一定不是什麼吉祥的含義。龔月的耳邊猛然響起近些年流行的歌曲:“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歌聲縹縹緲緲,隱隱約約,猶如電視劇裏的畫外音,漂遊在蒼茫而渺遠的視線外。這個深秋,這個有著灰霧的陽光蒼白的午後,十三歲的龔月,懷著無比複雜的心情,遙望著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山村,瞬間領悟了“千年風霜”的語言和現實色彩。她忽然覺得,人恐怕是地球上最可憐的動物了。個體的人總是被感情左右,這點上,比起那些亂飛的鳥雀,差遠了。鳥類在天空上,站得高看得遠,能將人類中的隱秘和糾葛看透。那一大片鴉雀,在這片土地上盤桓不去,或許就是以它們獨特的方式,向人類的悲劇表示它們的心意。
齊涵心裏揣摩著,這龔月為什麼到了自家的附近,卻不願回去看看,反倒要在此遠望著,又不肯離去。可憐的孩子!她肯定是很想回去看看龔雲和龔星,又怕看到爸媽的悲痛和絕望,還擔心受到責備甚至打罵。這是人之常情。心係親人,而又心存愧疚,所以隻好遙望,隻好默念。眼前這小小的心靈,該承受著多麼大的苦楚!齊涵無法理解小小年紀的龔月,這兩天裏所經曆的心靈曆練和領悟,是她六七年的學生生涯所從來沒有學過,也從來沒有領悟過的東西。
齊涵說:“龔月,你想你弟弟,就回去看看吧。也許明天,明天……”齊涵說得有些艱難,她想說明天就看不到了,龔雲龔星就會像地老鼠一樣,永遠鑽進土裏,不再以人的形象來到人世間,和你這個姐姐一起沐浴陽光和春風。他們會與你,永遠隔著泥土,隔著木頭,隔著兩重世界,隔著冰火兩重天。齊涵這樣想著,心裏也很淒涼。龔月或許聽懂了齊涵省略號後麵的意思,她把臉從玻璃上移下來,望著齊涵想了想,點點頭,心裏覺得,即使被爸媽打死也要去看看弟妹,何況她覺得打死也是該的,自己的罪孽比天還大,是不可饒恕的。
已是正午時分,但初冬的太陽十分慘白。被燒焦的柴房廢墟上,黑糊糊的亂七八糟,地上到處是斷桓殘瓦、水漬草灰。
齊涵沒想到,在龔月家裏,又碰到常翠萍老師,還有許多鄉村的幹部和老師。
翠萍能不來嗎?她不僅與臘香是同學,龔月還是自己的得意門生,是兒子曉峰的同學,更讓她揪心的是,曉峰也是當事人,無論怎樣都脫不了幹係。還有那個算命佬以及那晚的法事。她內心深處覺得,是算命佬和自己聯合做了害人的勾當,把本該自己承擔的災難轉嫁到臘香和她娘家人頭上。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既想安慰一下臘香,也想給龔星龔雲燒個香,表表心意,求得心安。翠萍帶來了不少禮品,也從鄉街上買來了鞭炮、黃表紙和香燭,還特意買了書筆,她把這些一同在龔星的棺材前燒了,心裏念叨著:“龔星龔雲,求你們在天之靈原諒我,原諒曉峰吧!”翠萍的淚流了下來,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這個龔星,剛剛成為自己的弟弟,就忽然消失了。
是老天怕他承受不了未來的痛苦,就提前召回他麼?翠萍望望龔平安,她覺得現在隻有這個男人不會痛苦。他看不順眼的孽種終於被老天收回了,而且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
這是對誰的懲罰呢?
想到懲罰,翠萍心裏認為,一定是對偷情男女對腐敗分子的懲罰,讓他們內心承受長久的追悔、無邊的痛苦,直至肉體走進墳墓。這個念頭一閃,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臘香本在屋裏的椅子上坐著,呆呆的,仿佛是個木頭人,瞥見龔月進來,她忽然敏捷得像隻猴子,抓起自己屁股下的椅子,三兩下蹦到龔月麵前,將椅子朝龔月砸來。龔月心中本就愧疚,原就是帶著伏罪的心態回家,對媽媽的舉動根本不曾防備和反抗,她直挺挺地站著,沒有躲閃。幸好旁邊的齊涵嚇得一激靈,抬手猛地一推,龔月往邊上一竄,椅子落在龔月的左腿上,疼得她就地一跪。臘香就勢揪住她的頭發,罵罵咧咧往室外拖。翠萍和近旁的幾個人趕緊上前,一齊拉住臘香,掰開她的手,把龔月從她的手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