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涵迅速地拉著龔月,逃也似的跑出門去。龔月哭著要去開棺材板,劉嬸對圍觀的人說:“就讓她看看吧。不看心裏不好受啊。”劉嬸吩咐兩個年紀稍輕些的大伯,抬起了棺材蓋。龔月撲到棺材沿上,哽咽著,伸手去摸龔星的臉……
圍觀的人們一片唏噓。蒼白的太陽也隱進了雲層,天陰了下來。
齊涵拽著龔月上了車,在拐彎的地方,齊涵見一個敦實的老頭,捧著個茶杯,一臉落寞地朝龔月家張望。龔月透過淚眼,朦朧認出他是曉峰的外公,龔月沒有招呼。車子顛顛著,搖搖晃晃駛出了村道,終於到了鄉道上,梗了一下,司機在調檔,而後加快了速度,平穩地駛向縣城。
齊涵從龔月的眼神裏看出了灰土的顏色,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絕對不該有的色彩:迷蒙的、如遠方的霧氣,卻又沒有霧氣那般靈動,它是靜止的,就像蹩腳的畫家隨手在淡褐色的布上塗抹的一點灰顏料,毫無生氣。齊涵的心也被她揪緊了。她不敢離開,生怕龔月會出什麼事。她也不敢深入采訪,怕觸動那根瀕臨崩潰的稚嫩的神經。龔月家裏的父母親戚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悲痛裏無法自拔,沒有誰再來關注這個13歲的孩子。齊涵想了想,打電話向總編請了假,要求陪伴龔月。這是她多年記者生涯裏出現的首例,因為采訪,居然與當事人和她的故事都結成了不解之緣。
齊涵打電話給自己的同事,請他們幫忙帶床棉被和一本《安徒生童話》來,自己晚上得在醫院裏陪護。病房裏有電視機,吊在進門的屋角。病室裏新進的那個摔斷腿的小男孩和陪護的媽媽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連續劇,龔月的臉不舒服,眼睛不太好使,瞟了幾眼就開始迷糊。這個季節的外科還不是太繁忙,一到晚上就比較安靜了。值班醫生隻坐在醫生辦公室裏,沒有特殊情況他們是不會主動來看的。室內燈光也不是太亮,一盞25瓦的白炙燈吊在頭頂。齊涵服侍龔月吃飯洗漱後,叫她偎在被籠裏,自己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輕聲地讀著童話故事。小男孩也被吸引過來,可能因為還很陌生,隻靜靜地聽著,沒有插嘴。龔月似乎有些勉強,聽著聽著,眼皮終於耷拉下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這兩天來,這孩子委實疲勞過度,又驚又嚇又悲傷,就是大人都挺不住的。
齊涵默默注視著她塗滿藥膏的小臉,就像看著自己的小妹,心中鼓滿痛惜和悲憫。她的眼前依次出現了那個自殺的小男孩、向陽初中的毆打致死案、龔星、龔雲和林霞,還有許多留守在家的寂寞而孤獨的孩子。據報刊披露,這樣的孩子全國超過2000萬。這個龐大的群體,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身心健康,關係到我們國家的未來。齊涵跑了許多學校,還有公安機關,偷盜、群毆、網癮,以及由此而滋生出的其他惡性犯罪,困擾著教育工作者和公安幹警。縣關工委也作過類似的統計,關工委趙主任是個老革命老領導,看問題總是很深刻,他甚至在人大會上呼籲:“留守兒童的教育和管理問題,不僅僅是個體的問題,家庭的難題,更是個重大的社會矛盾。因為這個隊伍太龐大了。它不僅牽涉到社會的穩定,還關係到我國的未來!”
齊涵讚成這種說法。齊涵的爸爸也是老領導,爺爺奶奶外婆外公卻都是農民,老家的親戚裏,有許多外出務工者,他們孩子小的時候丟給老人,後來要上小學了,就帶出去,等到要上初中了,常常托齊涵爸爸找人,轉進縣城的實驗中學或者城關中學。家庭條件好的,在學校附近租間房子,讓老人來照看孩子的飲食。家庭條件一般的,幹脆讓孩子住校。家長們總以為現在的條件好,孩子們與自己小時候比起來,過著天堂的日子,不愁吃穿,隔三差五來個電話,遙控著孩子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其實,他們哪裏知道,在孩子心中,爸爸媽媽隔得遙天遠地,累了的時候脆弱的時候,孩子需要的是在父母懷裏的撒嬌,哪怕隻是一種無言的偎依,或是靜靜地與父母呆在同一個空間裏的踏實感。這樣的感覺是任何電話都無法替代的。縣城的幾所學校,教育質量和設施自然是鄉下中小學無法比的,單就教師的學曆水平來說,農村中小學仍然存在代課教師,他們的學曆一般是高中,又沒有經過正規的教育學心理學培訓。而這十幾年來,城裏的教師都是從鄉下調入,教學水平和學曆相對突出的才有可能調來,有些大專學曆的隻能到小學。農村的學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是遠遠滿足不了孩子們的需求的。這個問題日益嚴重。
這個晚上,齊涵忽然萌發了辦學的念頭,應該開辦一所專門麵向外出務工子女的學校,全寄宿製,全封閉式,人性化管理,科學的素質教育。這樣不但可以解決務工人員的後顧之憂,最重要的是,要以優質的管理和硬件條件,給學生提供安全、踏實、快樂的空間,為他們的成長和成材提供優質服務。
齊涵想到了翠萍。她這個代課教師,有著十幾年的教學經驗,教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性格也比較潑辣,但工資待遇很低,按現在的形勢,大學畢業生都難以找到工作,她不久將麵臨被辭退。如果辦學,她肯定願意出來幹。這幾年積壓了不少沒有安排工作的師範畢業生,教師和生源應該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投資。齊涵想到了招商引資這條渠道,還想到了股份製。隻要想幹,辦法總是有的。
齊涵這樣想著時,忽然就接到翠萍的電話,齊涵笑:“真是還念不得,我剛想到你,你的電話就來了。”翠萍說:“我天天都有課,去城裏一趟不容易。有件事還得請你幫忙。你是大記者,辦起來也順手。”翠萍說學校裏給學生都入了保險,搶救住院都可以報銷的,死亡也有賠償。他們家大人既摸不清,也沒心思在這上麵,孩子都沒了,還要錢幹什麼。但活著的人還得生活下去。這些手續如果讓他們家大人去跑,東上找找西上找找,跑起來很複雜。但大記者神通廣大,無所不能,辦起來肯定不難。
翠萍在電話裏講了足足十來分鍾,齊涵有些為難,覺得自己很忙,這些賠償的事,她家大人完全可以去辦。翠萍便一再講到龔月父母和外婆的精神狀況,說了許多好話,說就算幫了她的忙了。齊涵想了想,最後還是答應了。她覺得,先同住院醫生說好就行,保險那一塊,正好自己有個同學在裏麵,把材料委托給他。齊涵說:“常老師,過兩天我還要去找你。我也有事要你幫忙呢。”
三天後,齊涵辦了龔月的出院手續,叫了輛車,親自把龔月送回家。她家大門鎖著,隔壁的劉嬸說她爸媽去外婆家了,說她外婆情況很不好,不吃不喝也不睡覺,整天在外遊逛,邊走邊念叨著霞兒星星。劉嬸沒有注意到龔月的心情,她熱心地報告著這兩天的情況,她的娘家離林家嶺隻隔一坎小山坡,她親眼看到了龔月外婆蓬頭垢麵的樣子,她站住打招呼,龔月外婆沒答理,徑自念叨自己的,目不斜視,從劉嬸身旁走過。末了,劉嬸還壓低聲音,悄悄對齊涵說:“她怕是瘋了”。
最後的這句話龔月肯定是聽見了,她就站在齊涵邊上,劉嬸即使壓低聲音,也隻是覺得這個信息不好聽,並不是要回避龔月。在她眼裏,龔月還是小孩子,這些話沒必要對她躲躲閃閃的。龔月的反應有些木訥,就像沒聽見似的。齊涵問有鑰匙嗎?龔月出事那天本就是鎖著門走的,鑰匙揣在褲子口袋裏,一直帶在身上,走路都能感覺得到。聽見齊涵的問話,龔月回過神,趕緊掏出來。齊涵接過鑰匙開了門,放下幾件簡單的東西。齊涵這兩天耽擱了不少事情,隻想把龔月送到家,同她爸媽說幾句話就走。她環顧屋內,不放心地交代了龔月幾句,又托劉嬸照應一下,還是離開了。
齊涵走後,劉嬸見龔月能走能動,手也能倒水喝,站著嘮嗑了幾句。龔月心裏很忐忑,對她也未怎麼答理。劉嬸甚覺乏味,就說快到晌午了,要去菜園地裏采豬菜,回來要燒飯,叫龔月中午就到她家去吃,反正她也是一個人在家,在一起吃熱鬧。劉嬸邊說邊用圍裙擦擦眼角,回家了。
龔月進了臥室,坐在床沿,小桌上堆滿龔星的書,林霞和曉峰來玩的頭天晚上,龔月要求龔星把作業全部完成,明天就可以靜心玩耍。龔星很聽姐姐的話,寫作業寫得比平時晚,眼皮子都要蓋住眼睛了,書本就懶得收拾,任其在桌上攤開著。一邊上床還一邊咕噥:“姐姐,我要困死了。你幫我收一下。”
龔星的聲音仿佛就回旋在四周,龔月閉上眼睛,感受著弟弟對姐姐那種無限信賴與依賴的親密和溫情。如果父母在家,這樣的親密就不可能有的,那是一種對母親才有的依賴感。而現在,親愛的弟弟卻不見了。巨大的反差令龔月痛苦得緊緊咬住牙關,她忽然感到全身發冷。她顫抖起來,就勢躺在床上。
弟弟和龔雲都已經沒有了。小表妹也沒有了。外婆發瘋,舅媽叱罵,白胡子老頭奇怪的舉止,外婆對白胡子老頭的話……龔月都一清二楚,她的木訥,是對一切都失去興趣的冷漠,是心如死灰的絕望。人生,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活在沒有弟妹的孤獨裏,活在永遠的追悔中,一生都會受到父母和舅媽的責怪,目睹親愛的外婆瘋癲邋遢的樣子……這,會叫13歲的初懂世事的龔月生不如死。外婆的那句話響在耳畔,“帶走就都帶走吧,一個都不要留。”不要留不要留不要留!龔月捂住耳朵,這句話還是頑強地鑽進耳鼓:不要留不要留。
龔月感到大腦膨脹得快要爆炸了。
外婆是什麼意思啊?林霞走了,龔雲和龔星都走了。外婆連唯一的一個孩子也不要了嗎?自己當時很絕望,連忙追著白胡子老爺爺,想真的跟著他去。可他卻越走越快,竟至不見了。龔月覺得死也沒什麼,死了,就可以跟龔星龔雲在一起,隔壁劉嬸家的小林哥哥也在那個世界裏,不會寂寞的。小林哥哥對自己也不錯,還送過自己小花傘送過龔星玩具槍。我們還會是鄰居吧。龔月這麼想著,心情漸漸興奮起來。對!正好趁爸媽不在家時。她一骨碌爬起來,去爸媽的房間裏,她記得家裏有農藥的,農藥有毒,這誰都知道。隻要喝半瓶,人就會沒了。所以,爸爸總是把農藥藏在自己的床底下靠著裏牆,怕孩子們不小心拿出來玩了。平時那個房間的門總是鎖著,今天大概是根本沒來得及鎖吧。
龔月順利地找著了農藥,是大半瓶,上麵有商標,龔月仔細看了看,叫“樂果”,適用於防治多種作物上的刺吸式口器害蟲,如蚜蟲、葉蟬、粉虱、潛葉性害蟲及某些蚧類,有良好的防治效果,對蟎也有一定的防效。
龔月很高興,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解脫了。她去廁所解了小便,然後去小桌上找到圓珠筆,從龔星的本子上撕了一頁橫條格的紙。她坐下來,她要認真地給爸媽寫一封遺書。她覺得如果不寫封遺書,是最不禮貌的,得把自己的想法在遺書裏寫清楚,否則,爸爸媽媽又會責怪自己。龔月麵對著窗子坐下來,用剛剛開始結痂的右手握住筆杆,她想了想,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