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大半瓶農藥的龔月,幸好鄉親們灌腸及時,又在醫院祛毒後,吊了兩天針,龔平安便把她接回家來靜養。
夫妻倆再不敢動輒爭吵了,時刻都小心翼翼,生怕說了句重話,惹女兒傷感。他們讓龔月躺在床上,不要亂動。龔平安心情分外複雜,但他沒有表露出來。一個男人總不能整天像個女人樣,嘮嘮叨叨發泄著自己所有的心情。近兩年來自己對兒子的疑惑被臘香親口承認又被親子鑒定證實後,幾個月都沒搭理臘香,雖然同在一個城市打工,完全可以一個星期找家便宜旅社開房團聚一次。但近兩個月他都借故上班太忙,而拒絕了與臘香的團聚。一個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龔平安早已對翠萍說過,他能容忍臘香偶爾的偷人,卻無法容忍她居然堂而皇之地為別人生下私生子,卻瞞了丈夫這麼多年!但這幾天,一切的一切都變了。對臘香背叛的惱恨、對龔星的憎惡,隨著這一把天火,猛然間煙消雲散。煙消雲散後,他忽然感到孤獨和恐懼,有如獨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海,風暴正從天邊卷來,眼看就要將自己吞噬。臘香的歇斯底裏,龔月的絕望自殺,像沉重的鐵錘,一次又一次地擊打著他的大腦和心髒。他心裏生出深深的哀怨和愁苦,覺得這世界上自己的親人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少了!他突然極端地擔心起來,他怕失去僅有的這兩個。
想到龔月,他又有了些力氣,抖抖精神,從雞窩上捉了隻正下蛋的老母雞,殺了,親自用沙罐煨成粘稠的黃湯,盛了兩碗,給龔月端了一碗,說:“龔月,你太苦了,把這碗雞湯喝了,補一補。”龔月躺在床上,感受著爸爸少有的溫情,心裏甚感愧疚,鼻子一酸,眼裏即刻湧滿淚水,她忍住淚,沒讓它流下來,看看碗裏黃稠稠的雞湯,抬頭擠出一絲笑容,說:“爸爸,你也吃。”爸爸點點頭:“我也有,這個是你的。”他再去廚房端出來,給臘香送過去。
臘香回來就躺到床上去了,失去龔星龔雲的痛楚還來不及消化,龔月又給她當頭一個響雷,驚嚇得她差點閉過氣去。一痛一驚,再怎麼強健的身體都經受不住,她虛脫得感覺自己也要死了,她躺到床上想著,如果自己死了也好,反正母親是那個樣子,不知道這以後的痛楚了。龔平安一臉菜色,捧著碗緩緩進來,坐到床邊,要扶她起來喝湯,臘香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要,你自己吃吧。”“我也有,你一定要吃些。這麼多天,你哪吃過多少東西。”臘香歎口氣:“給龔月吃吧。她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她也有呢。你就別推了,伢兒那個樣子,臉上的燒傷還沒完全好,我倆再不能給伢兒添什麼麻煩了。吃吧,得強迫自己吃些,不能病倒。病倒了月兒可就太可憐了。”龔月爸喝了口湯說:“不燙,味道還好。我倆一起吃吧。”他把碗放在床頭櫃上,回廚房取了湯匙來,給臘香喂湯。
翠萍從醫院回家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出去打牌,不出去K歌,也不喜歡給那幾個男友發短信。李斌打過幾次電話,請她去唱歌或者打麻將,她隻說了句沒興趣,便掛了。曉峰對媽媽整日呆在家裏也沒感到奇怪,他也沉浸在自己的反思裏,沉默了許多,就像春天的竹筍似的,經過一場雨水後,一夜間突然長大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翠萍立即抓了教本,嘴裏說聲下課就走,連學生齊聲喊的“老師好”都充耳不聞,最後排的幾個高個子學生在後麵竊竊私語,覺得一向嚴格認真的常老師這幾天心情特別不好,他們七嘴八舌,有個稍微年長點的女孩大聲說,當然不好,她的同學家死了許多人,還是她以前的學生。其他同學立刻禁聲不語,然後有同學低下頭小聲問:“是不是那個被燒的一家?”就有女同學點點頭,神色顯得很肅穆的樣子。他們心裏一齊對常老師特別理解和同情了。
翠萍匆匆趕到校長辦公室,齊涵已等了二十多分鍾,校長給她泡了杯茶,正聊得熱火。等到翠萍到了,校長說:“你們談,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兩人見麵沒有寒暄,不待翠萍坐下,齊涵就開門見山:“常老師,我上次在電話裏說有事找你。今天專程趕過來,我覺得這事迫不及待,要盡快謀劃。近幾年來,我接觸了許多教育戰線的同誌,采訪過教育係統發生的不少事件,這些事件幾乎都是可以避免的。比如學生自殺、他殺、搶劫、早戀、上網成癮等。大多都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他們的家庭教育管理出現缺口,感情無以寄托,養成孤僻、自私、脆弱的個性。現在的公辦學校,很難解決這些學生的困難。我們隻有辦一所民辦學校,把打工人員的子女集中起來,全日製,封閉式,人性化管理,必須改變傳統的教育模式,要把教育當成服務行業來辦,盡量給他們提供更優質的服務,才能避免那些類似的悲劇產生。”
翠萍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點頭,她終於聽出點眉目來了。這個齊涵,年紀雖然不大,倒是很有思想的。
齊涵喝了口水,接著說:“我想,我們一起來幹,把這個有利於千萬百姓的大好事幹起來。我希望你一起來。最好是你承擔起來。不知你的想法怎麼樣?”
“我行嗎?我沒有學曆也沒有資金。隻是一個小學教師,一點管理經驗都沒有。”翠萍很意外。
“你行!”齊涵熱切地看著她的眼睛,“你有教學經驗,有愛心,更有深切的痛楚。還有,你現在隻是一個代課教師,不是鐵飯碗。你對現在的崗位沒有太多的留戀。而我,我很熱愛我現在這個職業,我隻能幫你做些外圍的工作。”
翠萍半天沒吱聲。辦學,這可不是想幹就能幹的事,憑你一個黃毛丫頭一時心血來潮,就能辦成嗎?要大量的資金,要生源,要教師,要管理……
翠萍的臉色沒有逃過齊涵的眼睛,齊涵什麼人,年紀雖然不大,但當記者多年,各種場合各種人物,接觸了多少?察言觀色的本領已是爐火純青了。
齊涵說:“你別急,事都是人幹出來的。辦學,而且是這樣一所特色學校,政府會大力支持的。生源不成問題,我調查過,全縣有四萬多留守學生,高中生自理能力強些,我們隻要辦小學和初中就行。還有,你愛人是下崗職工,他也可以來幹,下崗職工創業,還可以免稅。再說,我們新聞單位宣傳起來會有新意。可以把他作為再創業的典型,把你作為農村婦女創業的典型,宣傳起來效果好。反正,我覺得你來挑這個頭很劃得來。資金,我們一起來想辦法。你隻要決定幹。破釜沉舟,就行!難道你不想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嗎?”
翠萍有些心動:“你讓我想想,這是個大事,我要問問我愛人。晚上回答你,行不?”
“也行。得盡快決定,因為到明年秋天招生前,會有許多事情做。你晚上回我的話,我先回了,很忙的。”
翠萍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難以做出抉擇的事,至少是直到現在。她心事重重地回家,晚飯都懶得煮,叫曉峰放微波爐裏熱一下,自己吃了半碗就跑樓上房間去,給高中打電話。這個電話足足打了四十多分鍾,從近些日子遭遇的一些事談起,她談了死去的龔星、林霞和龔雲,談了自己班上差點尋了短見的幾個女孩子,也談了自己的崗位,現在許多師範生畢業回來還要考,才能進入學校,自己早該被辭退的,隻因為這是山區,又是小學,自己的資曆老,教學業績和工作態度都還好,學校才留用至今。還說到生源及師資力量,說到下崗再創業的優惠政策,等等。最後說,你在外麵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年紀大了在外麵也辛苦,還不如回來,我們也該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翠萍幾乎是把齊涵勸自己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全說給高中聽,隻是換成了自己的口吻和語言表達方式。
高中聽了老婆的一席話,很震驚也很興奮。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兒子遭遇的諸多事情,這讓他感到問題的嚴重,覺得如果再不引起重視,恐怕就真是揀了芝麻而丟了西瓜,他想起兒子在電話中一再要求自己回去的話,感到問題恐怕還不止這些,他由臘香想到翠萍,想起上次回家撲空,回深圳後自己徑自奔到成人性保健品商店,買了個男用性具,聊以自娛。翠萍長期獨守空房,也難為她了,偶爾紅杏出牆,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自己不也去過曖昧的洗頭房麼?在外麵打拚十來年,一直給人打工,既沒發什麼財,又遠離家鄉和親人,生活的質量可想而知。他已經很厭倦了,隻是礙於麵子,不好意思打道回府,現在有人給自己指了條路,這條路如果開得順,不幾年,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他按捺著心中的興奮,有些擔心地說:“我們可是沒有積蓄,辦學需要很多的錢啊。”翠萍問:“要多少?”“一期投資少說也要幾百萬。要蓋一棟大樓,添置教學設備,聘請教職工。”“到底要幾百萬?”“這要搞個預算。這樣吧,深圳這邊有不少民辦學校,我正好有個朋友在裏麵當校長。等會兒回你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