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後就輪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顯出來:他們要合奏莫紮特的一闋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人家把他帶到前台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台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後台。
他在戲院裏早走慣了,並不怎麼害怕。可是獨自個兒站在台上,麵對著幾百隻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的望後一退,甚至想退進後台:但他看見父親直瞪著他,做著手勢,隻得繼續向前。並且台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裏亂轟轟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的傳遍全場。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看到這氣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著長頭發,穿著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的跨著小步:場子裏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著慌的。笑聲,目光,對準著台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嚇得隻想趕快走到鋼琴那裏,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他低著頭,目不邪視,沿著台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眾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並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的屈著膝蓋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著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麵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於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眾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奏鳴曲立刻開始。小家夥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著嘴,眼睛釘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掛在椅子下麵。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於一些熟朋友中間。一陣喁喁的讚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的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裏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眾人的彩聲使他隻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父親拉著他的手到台邊向大眾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頭傻腦的行著禮,麵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麼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隻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裏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麼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著後台。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裏,要他向台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隻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嚇他。於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麼;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台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幹,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後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節選自:“卷一 黎明”之“第三部 日色朦朧微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