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並沒留意。可是過了一忽兒,他覺得那鄰座的人老在打量他,便也瞅了他一眼,看見他金黃的頭發光溜溜的梳在一邊,臉蛋兒又紅又胖,嘴唇上隱約有些短髭,雖是竭力裝做紳士模樣,仍脫不了大孩子神氣。他穿得非常講究:法蘭絨服裝,淺色手套,白皮鞋,淡藍領帶,還拿著一根很細的手杖。他在眼梢裏偷覷著克利斯朵夫,可並不轉過頭來,脖子直僵僵的象隻母雞。

彌娜總是遲到的,眼睛睡得有點兒虛腫,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聲好,便不聲不響,儼然的坐上鋼琴。她獨自個兒的時候,喜歡無窮無盡的盡彈音階,因為這樣可以懶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與胡思亂想盡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艱難的練習,她為了報複,便盡量的彈得壞。她有相當的音樂天才而不喜歡音樂,——正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但她也象許多德國女子一樣認為應當喜歡;所以她對功課也還用心,除非有時為了激怒老師而故意搗鬼。

她的相貌很象佛羅倫薩的少女。眉毛向上,長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底下隻睜開一半。下眼皮帶點兒浮腫,底下有條很淺的皺痕。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臉盤的下部是圓的,象意大利畫家斐利卜·利比所畫的聖母:有種天真而嚴肅的神氣。氣色不十分清白,頭發是淺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亂,挽的髻尤豈不知所雲。細身材,小骨骼,動作老是懶洋洋的。穿扮並不講究,——一件敞開著的短褂,鈕扣七零八落,腳下拖著雙破爛的舊鞋子,有點不修邊幅,——但她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自有動人憐愛的魔力。

他的思想已經積聚了多少時候沒有用過,心中裝滿的寶藏膨脹得要爆起來了。可是一切都亂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個雜貨棧,或是猶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寶物,珍奇的布帛,廢銅舊鐵,破爛衣服,統統堆在一間屋裏,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價值的,隻覺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擊觸的和弦,象鍾一般奏鳴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響著的和聲,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調子。有的是幻想的風景,麵貌,各種熱情,各種心靈,各種性格,文學的或玄學的思想。有的是龐大的無法實現的計劃:什麼四部劇,十部劇,想把什麼都描寫為音樂,包括各式各樣的天地。

【寫景】

時間流逝,黃昏來了,樓梯那邊已經黑了。雨點滴在河麵上,化成無數的圓渦跟著水波打轉。有時,一根樹枝,幾片黑色的樹皮,無聲無息的浮過,順流而去。凶殘的蜘蛛飽餐之後躲在最暗的一角。

蟲在悶熱的田裏嘶嘶亂叫。突然之間萬籟俱寂。他們過了幾分鍾才發覺那種靜默:靜得耳朵裏嗡嗡的響起來。他們抬頭一望:天上陰慘慘的,已經堆滿了大塊的烏雲,從四下裏象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好似有個窟窿吸引它們集中到一處。奧多心中憂急,隻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說;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裝不覺得。可是他們不聲不響的彼此走近了。田裏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風影。僅僅有股熱氣偶而使樹上的小葉子輕輕抖動。忽然一陣旋風卷平地下的灰塵,沒頭沒腦的抽打樹木,把樹身都扭彎了。接著又是一平靜寂,比先前的更加淒厲。奧多決意開口了,他聲音顫動著說:“陣雨來了。該回去了。”

春天的笑容有無限的溫柔。天空之中有光華,大片之中有柔情,這是他們從來沒領略到的。整個的城市,紅色的屋頂,古老的牆垣,高低不平的街麵,都顯得親切可愛,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動。

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

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裏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平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精彩章節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著一半。大公爵沒有到。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裏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麵傳出來的。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老約翰·米希爾也著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並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隻是想到要向大眾行禮而著慌,而且他越想心裏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眾已經表示不耐煩了。樂隊奏起《科裏奧朗序曲》。孩子既不知道科裏奧朗,也不知道貝多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並不知道作者。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麼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別。莫紮特屬於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貝多芬卻是火:有時象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繚繞;有時象一個著火的森林,罩著濃厚的烏雲,四麵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著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的流過,緩緩的隱滅了,令人看著中心顫動。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進了火海。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幹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眾,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麼關係?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誌帶走了。他跟著它,氣籲籲的,噙著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痙攣了;血在那裏奔騰,身子在那裏發抖……——他正這樣的豎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後麵聽著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後,銅管樂器和鈸奏起軍樂來。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麼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牆壁掄著拳頭。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著國歌向他致敬。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危危的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