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 著

精彩片斷

【寫人】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裏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的響: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裏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發差不多象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隻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的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渾沌初鑿的頭腦裏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片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裏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隻在喉嚨裏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床上,孩子在母親身邊又騷動起來。在他內部極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種無名的痛苦。他盡力抗拒:握著拳頭,扭著身子,擰著眉頭。痛苦變得愈來愈大,那種沉著的氣勢,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這痛苦是什麼,也不知道它要進逼到什麼地步,隻覺得它巨大無比,永遠看不見它的邊際。於是他可憐巴巴的哭了。母親用溫軟的手摩著他,痛楚馬上減輕了些;可是他還在哭,因為覺得它始終在旁邊,占領著他的身體。

祖父咳了幾聲。克利斯朵夫很明白這個意思。老人極想講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請求。克利斯朵夫立刻湊上去。他們倆很投機。老人非常喜歡孫子;有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更使他快樂。他喜歡講他自己從前的事,或是古今偉人的曆史。那時他變得慷慨激昂;發抖的聲音表示他象孩子一般的快樂連壓也壓不下去。他自己聽得高興極了。不幸逢到他要開口,總是找不到字兒。那是他慣有的苦悶;隻要他有了高談闊論的興致,話就說不上來。但他事過即忘,所以永遠不會灰心。

這小生命中間,有的是過剩的精力,歡樂,與驕傲!多麼充沛的元氣!他的身心老是在躍動,飛舞回旋,教他喘不過氣來。他象一條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一股永遠不倦的熱情,對什麼都會興奮的熱情。一場狂亂的夢,一道飛湧的泉水,一個無窮的希望,一片笑聲,一闋歌,一場永遠不醒的沉醉。人生還沒有拴住他;他隨時躲過了:他在無垠的宇宙中遊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的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熱情去追求幸福!

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半好的人,這也許更糟;他生性懦弱,沒有一點兒脾氣,沒有毅力,還自以為是慈父、孝子、賢夫、善人;或許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這些,隻要有種婆婆媽媽的好心,隻要象動物似的,愛家人象愛自己一部分的肉體一樣。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十分自私:他的個性還夠不上這種資格。他是哪一種人呢?簡直什麼都不是。這種什麼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東西!好象一塊掛在空中的沒有生命的肉,他們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來的時候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了。

但最美的是用兩個手指在兩個鍵上同時按下去。那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結果的。有時兩個精靈是敵對的;它們彼此生氣,扭打,怨恨,起哄,聲音變得激昂了,叫起來了,一忽兒是憤憤的,一忽兒又是很和氣的。克利斯朵夫頂愛這種玩藝兒;那可以說是被縛的野獸,咬著它們的鎖鏈,撞著籠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來,正象童話裏的鬼怪,給關在封有所羅門印璽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靈卻奉承你,誘哄你,其實它們也隻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們要什麼,它們勾引他,使他神搖意蕩,差不多臉紅了。

象所有的兒童一樣,他一天到晚哼個不停。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做著什麼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時候,——躺在祖父屋子裏的地板上,手捧著腦袋,看著書中的圖畫的時候,——在廚房裏最黑的一角,薄暮時分坐在小椅子裏惘然出神的時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裏咿咿唔唔,閉著嘴,鼓著腮幫,卷動舌頭。他這樣會毫不厭倦的玩上幾小時。母親先是沒有留意,然後不耐煩的叫起來了。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裏,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胡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腮幫,叫他“再世的莫紮特!"這便是大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