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

精彩片段

【寫人】

那個戴太陽眼鏡、身上攤本小說的女人,衣服極斯文講究。皮膚在東方人裏,要算得白,可惜這白色不頂新鮮,帶些幹滯。她去掉了黑眼鏡,眉清目秀,隻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紅還不夠豐厚。假使她從帆布躺椅上站起來,會見得身段瘦削,也許輪廓的線條太硬,像方頭鋼筆劃成的,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外證據來斷定真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

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隻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他全無誌氣,跟上甲板,看她們有說有笑,不容許自己插口,把話壓扁了都擠不進去;自覺沒趣丟臉,像趕在洋車後麵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沒討到一個小錢,要停下來卻又不甘心。

蘇小姐雙頰塗的淡胭脂下麵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

方鴻漸正自慚寡陋,張太太張小姐出來了,張先生為鴻漸介紹。張太太是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外國名字是小巧玲瓏的Tessie。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著色鮮明,穿衣緊俏,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

張先生跟外國人來往慣了,說話有個特征——也許在洋行、青年會、扶輪社等圈子裏,這並沒有什麼奇特——喜歡中國話裏夾無謂的英文字。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裏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裏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隻好比牙縫裏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隻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

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蘿卜。在小學裏,他是同學們玩笑的目標,因為這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

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麵具。

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裏謀殺案的線索。

留美學生夏令會的團體照相裏趙辛楣美第一排席地坐著,為教觀者容易起見,他在自己頭頂用紅墨水做個“+”號,正畫在身後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觀。

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後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裏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裏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

掌櫃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裏的飯菜也營養豐富;她靠掌櫃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

高鬆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越老越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方貘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雞下了蛋,一分鍾內全家知道這消息。

【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