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鴻漸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補襪子,縫鈕扣,都是太太對丈夫盡的小義務。自己憑什麼受這些權利呢?受了丈夫的權利當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則她為什麼肯盡這些義務呢?難道自己言動有可以給她誤認為丈夫的地方麼?想到這裏,方鴻漸毛骨悚然。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後天就到上海,以後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可是這一兩天內,他和蘇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襪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擔心什麼地方的鈕子脫了線。他知道蘇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情的;她每釘一個鈕扣或補一個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責任。

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麼重見麵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隻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

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裏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裏。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名,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仿佛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裏,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隻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複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

李先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

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裏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裏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隻是一小粒皮膚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並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隻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並沒有成佛。

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衝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

【寫景】

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半空裏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麵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裏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衝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裏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歎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隻仿佛天空鬱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