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隻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麵粘心硬。
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帖帖的是夜了。柔嘉打了個麵積一方寸的大嗬欠。
【寫物】
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幹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
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訓、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歎了解。
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麵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
【理趣】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魚片裏示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幹脆騙家裏人說是博士罷,隻怕哄父親和丈人不過;父親是科舉中人,要看“報條”,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據。
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
父親道:“人家不但留學,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鴻漸吃不消她。”——好像蘇小姐是磚石一類的硬東西,非鴕鳥或者火雞的胃消化不掉的。
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兩方補釘,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
方老先生因為拒絕了本縣漢奸的引誘,有家難歸,而政府並沒給他什麼名義,覺得他愛國而國不愛他,大有青年守節的孀婦不見寵於翁姑的怨抑。
“……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汙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後嫋嫋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隻是麵部肌肉柔軟操,仿佛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隻餘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
寫好信發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時,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隻是一段枯炭。
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麵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
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隻像清水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麵,添了些泥。
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盡管雄糾糾地胡說,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
害羞臉紅和打嗬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滯,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歎口氣,想中國真利害,天下無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在吵架的時候,先開口的未必占上風,後閉口才算勝利。
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裏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