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草
兒時便清晰地記得,奶奶愛草,凡趕海、下田,哪怕去集市,回返中隻要看見枯草木棒兒,老人家總要拾了拿回家,燒火做飯用。
故鄉麵臨大海,背後千頃良田,短缺的就是灶下物,有吃的沒燒的,以燒麥稈兒草皮為主,甚至地瓜幹也偶爾抓來應急。故鄉人家家有個草垛,據說,閨女找婆家要相看婿家有草垛沒有,若是草垛極大,說明這家主兒勤快有好日子過,親事便成了八九。
於是撿柴便稱為拾草,燒柴也稱為燒草。
我隨奶奶去拾過草。奶奶挎一大簍,攜二齒小刨鎬,找到有草的地方,坐於地上,小刨鎬便飛舞起來,將一巴掌高的小草連根刨起,抖落掉泥土,攤開來,待到日中或日落,先刨的便曬去不少水分,奶奶把草塞滿大簍,塞得隻見草而不見簍,死命將胳膊擠進去,挎上,一歪一趔地往家奔,我便跟在她身後撒歡兒。
直到被1960年餓到滿山是大樹的長白山下,奶奶見了草還止不住歡呼:“有燒的啦!”
耳濡目染的緣故,我和草也就有了感情,偶爾在海灘上,撿到大浪衝在沙灘上的柴棍棍,攏成堆,拿不動,找塊小石子兒壓上。那時民風淳樸,壓一塊石頭,絕不會丟失,哪像今朝,想拿你的,保險櫃也鎖不住!
奶奶和草有解不開的緣份。不是嗎,衣裳破了,奶奶要給我縫,不必脫下,她先找點席蔑子或笤帚草讓我叼在嘴裏,並念念有詞:“穿著縫,穿著連,惹得人家不屑見。”念完了,也縫完了。鄰家小孩們聚了一炕,聽奶奶講故事,不知哪個偷放了個屁,氣味泄出,奶奶便佯裝板了臉,說:“查!看誰放的?”找一段草兒,唾沫沾在右食指尖上“當啷”著,就逆時針劃著圈兒轉,口裏也念“當啷草,哪裏放屁哪裏找。”轉到誰麵前掉下就認定是誰。之後奶奶便張開五指,裝作氣勢洶洶地去撓那孩兒的腋窩,嚇得人家大呼大叫。這時候,是我們最歡樂的時刻。
奶奶愛草,啥事兒都離不開草;抓個螞蚱,找根莠草串著;拾個蜇頭,弄些軟草墊著往家抱(海蜇觸須癢人皮膚);筐破了用草堵;鞋帶沒了用草擰起來代替,就是眼皮跳了,她也在眼皮上貼一根草。
人說吃土還土。奶奶說:“吃草還草呢。想想看,人啥時離了草?咱老百姓不就是草民?”
遙記得故鄉的院子是掃得十分光潔的,連同門前一段街道。奶奶使大掃帚掃哇掃,連灰土帶草屑,待飯似熟未熟時,推到灶下,小風箱呱嗒呱嗒一陣急拽,飯熟了,炕熱啦,我家的煙囪上比旁人家多一陣炊煙,我家的房屋裏比旁人家添一分溫暖。
奶奶以80高齡善終,已13個年頭,她如今靜臥於蒿草叢中。我不忍心把墳外通道和四周的荒草割掉。別傷它們,它們是奶奶身上長出來的,傷著它便傷著了奶奶。
奶奶去世後,她的孫子才真正知道愛草。
我的母親
小時候多病,虧母親曆盡艱辛把我從死神手中奪回來,因此,她老人家在所生6個兒子裏,幾乎是待我最好。自打記事起,媽就是我心中的偶象:她慈愛而淵博,豁達而勤儉。當我呀呀學語時,她便教我識字,二周歲多一點在汽車上念標語感動乘客獎勵一塊大冰糖這典故讓母親一直驕傲到我十幾歲,這說明老人家對我寄予厚望過。
母親是大家閨秀出身,佛教信徒,她提倡仁愛,講究遇事多忍讓,多替別人想,自家吃點虧算不了什麼的。她說,人切不可貪財,錢這東西沒有不成,多了就是包袱;她說,善惡有報有其道理。這種處世思想一直指導著我怎樣去為人,使我受到朋友們的尊敬,其實是得了大便宜。我如何不感激我的母親!
居住在青島市中心,我們家的生活實際很累。孩子多了,母親隻好丟下她當年的小姐身份,用雙手操持家務。“到哪山,砍哪柴;過哪河,脫哪鞋。”母親總這麼講,也是這麼做。她頂瞧不起言而無信的人,為有這樣的母親,我今生不敢犯此類錯誤。
母親心靈手巧。我從小記得,整座樓上的女人求針線的,討花樣的終日不絕。其實媽也未必什麼都懂,她是一看就會。我上小學,她用雪白的毛巾給我縫了一套“兔子服”,在入學典禮上,所有的老師都來捏看我的衣服,問是在哪兒買的,我答:我媽縫的。就立刻換來一片讚歎,那年代,婦女們很羨慕手巧的同性。我少小的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仿佛那針線活是我和媽媽倆做的!回到家,衣服讓老師們捏得盡是髒點子,媽問明原因,隻是寬容地笑了笑,老師怎麼也不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