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第一輯(1)(2 / 3)

上學後,我從未穿過一件買的衣服,縫紉機當時為奢侈品,我們哪裏買得起?都是媽一針一線地縫。襯衫,製服……凡經濟允許,媽一定滿足我的要求:有一次,我評上三好學生,要在什麼電影院受獎,媽竟一夜不眠,替我趕縫出一件新製服。如今想想,該是多麼不易!就這樣,一個窮孩子,在班級裏竟領導服裝新潮流。兒子獲得的是心靈上的滿足,而母親付出的是早逝的青春!

有一回,在馬路邊和同學玩耍。路旁有一堆稀溜溜的白灰漿,這個同學乘我不備,猛一下把我推進了灰漿裏。事後,他領我去他家好一陣擦洗,然後又送我到家並當麵向我母親道歉。同學走後,媽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通,說我不知愛惜她的勞動,因為我腳上穿的鞋也是一針針縫的呀。挨了訓,我心中十分不服氣:瞧人家別的同學,全穿買的膠鞋,那多美氣。從那天起,我對媽縫的布鞋橫豎看不上眼了,作夢都想能穿上一雙從商店買回的鞋。

機會終於來了。學校組織郊遊,去彙泉公園。回返時,一個同學喊累,要跟我換鞋穿。哈,差點沒把我喜死,這麼便宜的事,反要對方求我!我到底實現了穿膠鞋的夢想。誰知穿上那膠底鞋踩在柏油馬路上,傾刻就燙透了,我的腳下開始出汗,怎麼走怎麼不得勁兒,那同學的腳奇臭,隔著鞋隨熱氣蒸騰上來,弄得我直要嘔吐。反悔?講好了換到家的,怎能說話不算?這一天,我受的罪隻有自己知道。問那同學,你媽為什麼不做鞋你穿?同學沮喪地答,我媽哪會呀。好歹挨到家,雖然沒讓媽知道這事,但我以後穿鞋卻分外小心,再不舍得邊走路邊踢小石子兒玩啦。媽誇我,文顯從前一月一雙鞋,現在咋幹穿不壞了呢?我偷著臉紅,媽不會知道兒子心裏有鬼呀。

家裏日子緊,媽不得不到處找活幹,一月掙回15元錢來補貼生活。她當過鞋廠、成衣店、繡花廠的臨時工,也去大港碼頭扛過貨物,還拉過人力車,圖的是每月有十幾斤重體力勞動補助糧,好解二弟沒戶口沒糧食之急呀。媽又瘦又小,她能受得了嗎?可恨我那時不懂事,這問題連一次也未曾想過。夜裏,老人家在15瓦的小燈下,一小針一小針地縫啊縫,她不許自己做的活存在一處“敗筆”;她有一雙油閃閃的過膝長辮子,滿樓的女人們都眼饞死了,可就在那最忙累的時候狠狠心剪了。我為此生過媽的氣:怎麼變那麼醜,憑什麼不梳啦?直到自己扛起生活的重擔,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母親。

母親篤信佛教,迷信。說人的一切都是命,該認就得認。我很小時她就教我識字,入學時,什麼《三字經》、《百家姓》都熟誦如流了,所以我對課堂上那點東西不屑一顧,課本到手,幾天便全部自行解決,二、三年級公然在課堂上看大書。我記憶又好,一目數行,共讀了五年書,古今中外好多名著讓我瀏覽了。1962年秋,父親把全家遷到吉林一個水、電、學校全缺的窮山溝裏,那年我12周歲,永遠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就是憑著母親給我打的好底子才堅持自學,成為擁有800萬鉛字,80多次大獎的作家,我感謝誰呢?母親早看出這一步了麼?1983年冬,母親從黑龍江來我處看奶奶,那時父親隻留我和奶奶在這兒,他率全家到了那邊。媽來時,我首次以顯露的詩才得以出席地區文聯舉辦的筆會,心裏得意非凡;可媽聽了,也不過是報以微笑。老人家寵辱不驚,實在大器得很,那次無聲的教育我終生難忘。媽看了我的鞋,裏麵很濕,就皺了眉道,腳下受凍,人如何走好這一生!到底一針一針給我縫了兩雙鞋墊才走。

一晃又是26個春秋。母親已經86歲高齡。我天南地北幹自己的事業,到處沽名釣譽,卻極少去看望她老人家,即使去了,隻顧與兄弟們賭棋飲酒,哪裏曾好生陪她說說話兒?母親退出了家庭的政治舞台,成為兒孫們的陪襯!有一天,我不會老嗎?靜夜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將鹹淚流到了嘴裏……

母親真的是老了。那機敏和淵博都遠離她而去,她除了忙活她飼養的一群大鵝,就是默默無語地瞅她那台黑白電視,直瞅到滿瑩屏跳雪花……我問她一些想知道的事,她隻會搖頭:忘了,全忘了。母親已為她的6個兒子耗盡了智慧之光,她的兒子會讓她滿意麼?老人家如同當年她的針線,當納完最後一個針腳兒之後,就不可避免地該咬斷其生命的線頭了……

奮鬥到老,終於折騰到省城,並且擁有了百多米的房屋。今年春節,我冒著風雪去了那邊農村,不停地勸說,母親總算答應到這邊來重溫一番她久違了半生的城市生活。我決定徹底留住好老人家。媳婦孝順,挖空心思滿足她的要求……忽然有一天,她與農村的兄弟通電話,居然說在這邊住不下,“麻煩你大嫂我心裏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