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猛都監興師剿寇 宋天子訓武觀兵(1 / 3)

話說梁山泊上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當夜做了一場凶夢:夢見長人嵇康,手執一張弓,把一百單八個好漢,都在草地盡數處決,不留一個,驚出一身大汗。

醒轉來,微微閃開眼,隻見“天下太平”四個青字,心頭兀自把不住的跳,想道:“明明清清是真,卻怎麼是夢?”披衣坐起,看桌子上那盞殘燈半明不滅,便去剔亮了燈。再看那四壁靜悄悄地,隻聽得方才那片哭聲,還在耳邊,真個不遠。盧俊義大疑,道:“怕他真有此事!”跳下床來,走到房門邊細聽,越聽越近越不錯,隻在房門外天井裏,哭得好不悲傷。盧俊義大怒道:“著鬼麼,我此刻還怕他是夢!”便去床上拔了腰刀,右手提著,左手去拔了門閂,拽開房門,大踏步趕出天井裏看時,隻見滿庭露氣,殘月在天,那片哭聲兀自在青草裏。盧俊義直趕到外邊一看,呸,原來是青草堆裏許多秋蟲,在那裏唧唧嘈嘈的亂鳴亂叫。盧俊義看了一轉,走進房來,把房門仍就關上,把腰刀插好了,坐在那把椅子上,燈光下想將起來,好不淒惶,歎口氣道:“再不道我盧俊義今年三十三歲,卻在這裏做強盜。夢雖是假,若隻管如此下去,這般景象難保不來。招安不知在何日。可恨那班貪官汙吏,閃到我這般地位!今日如果做得成,亦未嚐不妙。”聽那譙樓更次,已是四鼓一點。又想了一回,隻得上床去睡,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聽著更鼓,漸漸五點。

正要睡去,忽聽外麵人聲熱鬧。盧俊義聽了半歇,愈加驚疑,正要起身去看,房門外一派腳步聲,已趕到房門前,亂敲亂叫道:“盧頭領快起來!”盧俊義吃了一驚,跳下床來,忙問甚事,外麵兩三個人應道:“頭領快來,不好了!”盧俊義大驚,一麵開門,一麵問道:“甚麼事不好?”那四個外護頭目道:“忠義堂上火起了,正燒著哩!”盧俊義聽說是火起,倒反放了心,隨那幾個頭目趕到忠義堂前,隻見蒸天價的通紅,那麵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已被大火卷去,連旗竿都燒了。宋江同許多頭領,立在火光裏,督押火兵軍漢,各執救火器具,亂哄哄的撲救。那火那裏一時救得滅,隻見嗶剝爆響,黑煙紅焰,火片火鴉,翻翻滾滾的隻顧往天上卷去。西風又大,烈焰障天,殘月曙星,都無顏色。那些水龍水箭,橫空亂射,好似與他澆油,滿地下的水淋得像河裏一般,那火總不肯熄。隻見公孫勝打散頭發,仗劍噀水,驅那力士天丁就攝泊裏的水來潑。雖有幾處烏雲肯攏來,怎當得火勢甚盛,反把烏雲衝散,落下來的沒得幾點,全不濟事。公孫勝隻顧踏罡步鬥,誦咒催逼。直到天色大明,火勢已衰,那烏雲方得蓋緊,大雨滂沱,潑滅了餘火。及至太陽出來,忠義堂已變了一片瓦礫白地。那兩邊的房屋,也不免延燒了幾處。眾軍漢把一切器具,及各頭領的箱籠什物,仍搬歸原處。

宋江到後麵廳上坐落,大怒,叫把忠義堂上本夜值宿的兩個頭目、三十個軍漢,一齊拿交鐵麵孔目裴宣嚴訊,因何失火,立等回報。山前山後各處頭領,已自得知火起,不敢擅離職守,都差人來稟安。少刻,裴宣親來稟覆:“嚴訊兩個頭目,都供稱四鼓時候看見一個人,身子甚長,手執著一張弓,走上忠義堂來。眾人喝問,那人並不答應,上前去捉他,卻不見了。正駭異間,不知怎的卻火起。又研訊眾人,都這般說。隻有幾個睡著的說不知情。”盧俊義在旁邊聽得,心中大驚。眾頭領也都駭然。隻見宋江道:“這廝們眼見是不當心,不知薰蚊煙,煮飲食,走了這火,卻將這荒唐話來支吾。竟照我們定的條律,凡失火燒毀忠義堂、忠義堂上房,及軍營內燒毀中軍帳房、令旗、令箭、兵符、印信者,不分首從,皆斬立決律,斬立決。”說罷,便伸手去案上取那麵刑人的白旗,拔下來擲去,就叫裴宣典刑。盧俊義忙上前止住道:“哥哥容稟:這事委實蹊蹺。小弟四鼓之時,也得一夢:夢見一個長人,執弓到忠義堂,醒來便已火起。正與頭目、軍漢們的口供相符,恐真有別情。”宋江笑道:“兄弟,這班男女,你救他則甚!我若賞罰不明,何以令眾。”遂不聽盧俊義的話,催裴宣斬訖報來。裴宣隻得拾起那麵旗來,走出去。隻聽得轅門外炮響,須臾,血淋淋的三十二顆首級獻於階下。

裴宣繳令畢,宋江吩咐將首級去號令了,對眾頭領道:“皆因我宋江一個人做下了罪孽,平日不忠不孝,以致上天降這火災示警。倘我再不改,還望眾弟兄匡救我。”眾頭領道:“兄長過謙。”吳用道:“那日識天書的何道士在山上時,曾對小可說起。他說深明堪輿相地之術,說這梁山本是廉貞火體,那忠義堂緊對山前南旺營,門壁朱紅的,又是甚麼祝融排衙,今年七月盡,防有火災。小可以為無稽之談,不放在心。今日果應其言,何不再叫他來問一聲?”宋江道:“軍師何不早講?”便差人齎帶銀兩,去聘請何道士。這裏山前山後眾頭領差來稟安問候的,絡繹不絕。宋江也辭了眾人,去上房裏稟了太公的安。

不兩日,何道士請到。宋江請他進來,見禮畢,賜坐。宋江問起忠義堂將要動工,卻如何起造。何道士道:“小道前日在此,曾對吳軍師說起,七月大火西流之時,忠義堂必有火災,今日果應。將來造時,不可正出午向,須略偏亥山巳向,兼壬丙三分,大利。四麵都用廠軒,露出天日,比舊時低下三尺六寸。門壁不可用紅,即使儀製如此,也須帶紫黑色,不可全紅。‘忠義堂’三字,舊用全紅金字,今須綠地黑字。如此起造,不但永無凶咎,而且包得山寨萬年興旺。”宋江大喜,便邀何道士同一幹頭領,到那忠義堂屋基地上。那瓦礫已自打掃幹淨,何道士就在空地上安放羅經,打了向樁,另畫了四至八道的界限。都畢,宋江設筵款待。宋江閑問道:“山下近來有甚新聞否?”道士道:“別的沒有,隻有近來一個童謠,不知怎解。”便說那童謠道:“‘山東縱橫三十六,天上下來三十六,兩邊三十六,狠鬥廝相撲。待到東京麵聖君,卻是八月三十六。’人都解他不出。”宋江笑道:“‘東京麵聖君’,明明是應我們將來受招安之意。”吳用道:“謠裏之言,共四個三十六,那三個正應我們現在一百八人之數,還有一個,想是未來的弟兄之數。”宋江便邀何道士入夥。道士道:“深蒙頭領雅愛,隻是小道有個老娘,染患瘋癱之症,不能起床,受不得驚恐。先父歿了多年,兀自未曾入土。更加家兄出仕在外,恐連累他。”宋江道:“既如此說,待令堂歸天之後,邀令兄同來聚義。”何道士欣然應了。宋江將金帛謝了道士,便叫道士一發擇個吉日興工。那道士把左手五個指頭掐了一回,選就了一個黃道吉日。

當日,宋江著人送道士下山,便叫青眼虎李雲采辦木料磚石等物,依吉日動工起造,直至十二月方才落成。依舊金碧輝煌,煥然一新,仍豎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

忠義堂兩邊又造了兩座招賢堂。凡有已後入夥,在一百八人之外者,便都在招賢堂上,依先後入門排坐位。眾頭領連日慶賀歡飲。

那梁山泊一百八人,自依天星序位之後,日日興旺,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準備拒敵官軍,攻打各處府廳州縣的城池。自那徽宗政和四年七月序位之後,至五年二月,漸嘯聚到四十五六萬人。連次分投下山,打破了定陶縣;又渡過魏河,破了濮州;又攻破了南旺營、嘉祥縣;又渡過汶水,破了兗州府、濟寧州、汶上縣。宋江又自引兵破了東阿縣張秋鎮、陽穀縣。各處倉庫錢糧,都打劫一空,搶擄子女頭口,不計其數。都搬回梁山泊。吳用又勸宋江說:“孤山恐難久守,擇平地州縣有形勢之處,把據幾處不妨。”宋江便教豹子頭林衝,帶領赤發鬼劉唐、摸著天杜遷、雲裏金剛宋萬、操刀鬼曹正,帶八萬人馬,鎮守濮州;雙鞭呼延灼,帶領天目將彭玘、百勝將韓滔、聖水將軍單廷圭、神火將軍魏定國、活閻婆王定六、險道神鬱保四,帶九萬人馬,鎮守嘉祥縣,兼管南旺營。

其南旺營,便是單廷圭、魏定國帶領王定六、鬱保四駐紮。八字大開,向著東京。各處的官軍,那裏敵得他過。四方的亡命強徒,流水般的歸附梁山。看官,數與你聽:都是沂州府管下青雲山,江南冷豔山,直隸鹽山,青州府管下清真山。那幾處的強徒,都倚仗著梁山作主,年年進納供奉。

別處且不題,單題那鹽山上四個為頭的最利害。一個叫做金毛犼施威,本是個私商頭腦,因醉後強奸他嫂子,他哥哥叫人拿他,他索性把哥哥都做手了,逃來落草;一個叫做毒火龍楊烈;一個叫做截命將軍鄧天保;一個叫做鐵槍王大壽。四個都是狼軀虎背的好漢,擎山倒海的英雄,同心合意,統著四五千嘍羅,據著鹽山。梁山泊的黨羽,此一處最強。

那時,正是政和五年二月下旬,梁山上宋江、吳用正同眾頭領商議大事,忽報上來說:“直隸鹽山有公文到,差體己人在此。”宋江喚入。那人進來叩首畢,遞上公文,拆開看時,上麵說:“東京蔡京,因大寨破了大名府,攛掇趙頭兒,起二十萬大兵,要來侵伐大寨。隆冬不便興兵,今年春暖,官家日日操演人馬,不日就要起兵。”宋江道:“我們早知道了,正在此要差人去探聽備細。”那來人又呈上一封信,上寫著:“施威等於正月間攻打南皮縣,吃滄州、東光兩個兵馬都監,一個是鄧宗弼,一個是辛從忠,引兵殺敗,我兵即忙退回,叵耐那兩個都監,引二千多官兵,逼到鹽山。我軍連戰不利,乞大寨救援。”宋江、吳用都吃一驚。宋江叫那來人且退,同吳用商量道:“施威等已歸附我們,為我們的輔佐,不能不去救他;東京又來,怎好?”吳用道:“那怕東京二十萬來,對付得他,隻不知是何人為將。施威受困,如何不去救!就差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帶一千兵馬,明日就動身。東京之事,差戴院長帶一個伴當去打探備細。”隻見徐寧說道:“小弟在東京,有個至交朋友,姓範,名天喜,現在蔡京府裏做旗牌。小弟修一封信去,勸他入夥。戴院長就在他那裏好居住。”小霸王周通道:“說起範天喜,我在東京時也認識他,我便同戴院長去。”宋江大喜,便教徐寧快修起書來。吳用道:“不必請他上山,就教他在東京。戴院長來往,好在他家歇腳。這裏財帛照股分與他。”

到了次日,朱仝、雷橫點齊人馬,正要起身,忽報鹽山又有緊急公文到來,宋江取來拆看,上寫著:“鄧宗弼用埋伏計,施頭領遭擒,共傷了八百多人,求大寨速發救兵。”宋江、吳用都大驚。宋江便要親自去救,吳用道:“哥哥豈可輕動!”便傳令教再添霹靂火秦明、急先鋒索超二位頭領,再加一千人馬,一同速去。李逵也要去,吳用道:“東京兵馬便來,正有用你處。”止住了他。又叫戴宗、周通亦同往:“如無大事,便往東京;倘有緩急,速來通報。”

六位頭領一齊辭了宋江,帶領二千人馬,星夜飛奔鹽山,一路秋毫無犯。不日到了鹽山,鄧天保、王大壽下山來迎。六個頭領見那二人同嘍羅都掛著孝服,連忙驚問,方知毒火龍楊烈前日上陣,中了辛從忠的飛標陣亡,隻奪得沒頭的屍首回來。秦明聽罷大怒,道:“我們都不要上山,就去廝並他。倒要看怎樣一個鄧宗弼、辛從忠!”索超也要去。朱仝勸道:“孩兒們辛苦了。”雷橫道:“天色已晚,何爭一夜。”鄧王二人俱勸道:“諸位鞍馬勞頓,且請少歇。”都一齊上山。鄧王二人吩咐殺牛宰馬,與眾人接風,犒賞三軍。那楊烈的屍身已用香木刻了頭顱,盛殮好了。秦明動問鄧宗弼、辛從忠二人的形狀,鄧天保道:“那兩個都是北京保定人。那鄧宗弼身長七尺五六寸,使兩口雌雄劍,各長五尺餘;那辛從忠使丈八蛇矛,身長八尺。”王大壽道:“那辛從忠一手好飛標,楊二哥正被他傷。”秦明、索超聽了,恨不得天就亮,吃飽酒飯,氣忿忿的都去睡了。一早起來,眾好漢吃些飲食,隻留戴周二人守寨,其餘六籌好漢,點起了嘍羅,到官軍營前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