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麗卿聞知猿臂寨瓷床壓碎,大驚垂淚,大有不忍棄舍的意思。希真急忙勸止道:“吾兒何必如此,萬物無常,人生有盡。就是天地也有毀壞之事,何況這點點玩好!”麗卿道:“這瓷床是最難得的,如今壓碎了豈不可惜。”希真笑道:“既已壓碎,你待怎的?不要癡想了,且吃酒罷。”當時便開發了來使,重整杯盤,三人再飲。麗卿又自言道:“這班男女真是可恨,難道牆要倒了,不留心看看。”永清道:“這也不關他們不小心,自是成毀有數。如今既已碎了,多說亦是無益,隻好罷休。”麗卿道:“罷休是隻得罷休……”永清忙接口道:“卿姐,我們且說別件事。”希真看他二人說話,隻是撚髭微笑,不發一言。
隻見他們二人你說我談,有時同希真扳談,希真隻是隨口答應。永清不覺說了猿臂寨,便提起那年怎樣的經營,某處有炮台,某處有燉煌,某處有磚城,某處有土壘,如今卻歸他們在那裏鎮守。麗卿又說到寨內怎樣的華麗,某處是亭台,某處是樓閣,如今也歸他們受用。
希真聽到此際,便叫侍從人退去,便對二人道:“你們都隨我到箭廳上來。”夫妻二人都隨了過去。希真居中趺坐,便問麗卿道:“此地是何處?”麗卿道:“是箭廳上。何須問?”希真道:“你那年割高衙內的耳朵在何處?”麗卿驚道:“爹爹怎的健忘?”一麵指著亭子說道:“就是這裏。”希真道:“你殺魏景、王耀在何處?”麗卿笑道:“爹爹幫孩兒在廊下動手。今日好道醉了,都不記得。”希真道:“我自不醉。我因坐在此地,不見遊廊,故問你。你既說遊廊,遊廊在何處?”麗卿大笑道:“爹爹既不看見,孩兒領了你去。”希真道:“飛龍嶺、冷豔山、風雲莊、猿臂寨等處,我同你在此地都不看見,你可領了我去看。”麗卿道:“此刻飛也到不得。”希真道:“為何說遊廊要領我去?”麗卿道:“路近。”希真道:“路近為何同飛龍嶺等處一般看不見?”麗卿道:“我的爹,擺在眼前,自然看見;隔了一層,自然沒處看。我們此刻都到遊廊下,便連這箭廳亭子都不見,豈不是一樣?”希真道:“卻又來,你此地不見遊廊,同到那遊廊不見此地一般,然則與飛龍嶺同一不見,何故去分他遠近?你們二人方才說話,忽想到猿臂寨就在你眼前,你何不由猿臂寨想到此地?”麗卿道:“我的老爹,怎地這般纏不清!身子到的所在是真的,想的所在是假的,想到那裏都在眼前,分他什麼遠近?”希真喝道:“倘沒有你的身子,何處是真的?”
麗卿、永清都吃了一驚。永清道:“卿姐,泰山點化我們,洗耳恭聽。”希真道:“你們都不要執著了。你道這箭園便是你的,那日玉郎說得好:人生無百歲。這箭園卻不肯同你都盡,怎見便是你的?且不必等到百年,你到了遊廊,這箭園亦在天涯,與你無涉了。不但此,我們三人在此,都是因緣遇合。你深恨高衙內,他如今已死,與你何涉?你同玉郎打得火般的熱,一旦大地分張,他不能顧你,你不能顧他,那時與高衙內何異?恩仇豈不都是假?又不但此,玉郎還隔你一層,他人打玉郎,你身子不知痛疼,殺玉郎,你未曾死。至於你這身子最親近的,你舞劍使槍,諸般服你使喚,一旦地水火風各自分散,他就不來理你。你今年二十五歲了,你想二十五年之前,你在何處?那時曉得什麼是梨花槍?什麼是寶劍弓箭?什麼是空手入白刃的諸般武藝?顛倒說我醉,你們卻一世不曾醒!”
夫妻二人聽罷,冷汗如浴,說不出話來。希真又道:“當年高衙內調戲你,受過的悶氣何處去了?逃難時受過的驚惶何處去了?一切戰場鞍馬,汗血風霜,受過的辛苦,何處去了?可見已往之我都已變滅,隻剩得今日的榮華富貴;今日的榮華富貴,豈就永不變滅了麼?茫茫浩浩,大化無情。電卷風馳,誰拉得住?略眨眨眼,我們三人都不知歸於何處。如今這張瓷床,你們看他成功,今日忽然消滅,就是眼前一個式樣。”夫妻二人都恍然道:“我們也時常念到這裏,隻是沒擺布處,強他不過,隻好由他變滅。所以我們在先摧鋒陷陣,不顧性命,料得終必變滅,落得變滅得好些。”希真冷笑道:“戰場上不過變滅得轟烈,富貴中不過變滅得安耽,同是變滅,分甚好歹?我如今自有不變滅的妙道,你們不來問我,教我怎說!”
夫妻二人大驚,一齊跪下哀求。希真道:“同是會中人,不必瞞你們:色身終須變滅,法身萬劫不壞。何為法身?真性、慧命是也。呂祖雲:命須傳,性可悟,入聖超凡由汝做。三教雖然並立,而儒教最大。儒能人世治世,又能出世。仙佛二家隻能出世。然以打破生死為事,則仙佛二家最切近,故好長生者多歸二家。不知儒家亦有長生之術,其法身與仙佛無異,人不留心。孔孟二聖悲憫天下後世,性理而外,隻論經濟。其經濟仍從性理中流出,而真性處間或流露一二句,見仁見智,令人自悟。”
看官,須知此段言語,並非希真嚼舌,亦非仲華杜撰。但此中之理,一二句也交代不了。今日說此書,隻管把這話說下去,知音者謂我是深談,不知者以我為迂闊,不如把希真的言語,權且收起。隻說當時祝永清、陳麗卿夫妻二人,隻顧哀求不已道:“求大仁大慈與我等做主。”希真道:“做主要你們自己,我不能代勞。我隻好與你們引路。我如今已入仙教,此條路熟諳,引了你們進去罷。但隻是天律嚴重,不敢妄泄。我今看你們二人都夙根不凡,因緣已到,我亦何忍隱諱。待選個吉日,焚香告天,再告了我的本師張真人,我將周天進退火符抽添,都傳了你們,便從慧命先入手。但是你們慧命成功之後,切須了悟真性,務要十分圓明,不可稍有懈怠,致再墮落。”夫妻二人叩頭頂謝不已。希真又指著麗卿道:“隻為你這孽障,誤了我七年的路程,這也是前定的數。今日大家休息也。”麗卿道:“秀妹妹恁般聰明,他夙根如何!爹爹可否指引他?”希真笑道:“用得你憂哩!他從性功入手,常對我說,七層寶塔隻少一頂。你們記得那日功臣宴後,他無故死了七日的事麼?”二人都道:“這是沒多幾日的事,如何不記得。”希真道:“那日雲家老小惶急,劉家也從山東遣人來問,你們也相幫著忙,我隻說不妨,如今你們猜著是甚緣故?”二人都道:“不曉得。”希真道:“這是禪門七日大定的工夫,已得了如來正法眼藏。再不數日,好道了當也。”永清、麗卿都恍然大悟,驚駭不已。永清又問:“雲天彪等日後何如?”希真道:“雲天彪已得仲尼宗旨,不由仙佛這條路,將來他到無聲無臭地位,廣大不可思議。張嵇仲當從精忠大節上解脫,也不由仙佛這條路。所謂殊途同歸,及其成功一也。其餘諸人皆守儒門枝節,將來俱不失人道,大小不同,各有正果。”祝永清、陳麗卿被希真一番點悟之後,身心冰冷,一切富貴功名外慕之相俱已消滅。希真道:“夜深了,大家吃飯睡覺罷。”三人人席,從人去溫了殘肴,又吃了一回,都收拾歸寢。希真仍歸那間靜室安身。永清、麗卿夫妻二人都到樓上,一同進床去睡。
看官,原來他們夫妻二人一向不以色欲為事,今又經希真一番點悟之後,一發正經,都安魂定魄的熟睡,辜負了良宵美景也說不得。正是:仙家自有真夫婦,何必形骸接後天。
過了幾日,希真教二人同進淨室。希真焚香證盟,步罡踏鬥都畢,便升座趺坐,祝永清、陳麗卿都參拜畢。希真便將大小周天火符都傳授了,二人拜謝。出了淨室,外麵忽報進來道:“越國府差虞候來稟緊急事。”希真道:“著他進來。”那虞候進來稟道:“忠智一品夫人劉於昨日三更歸天。”麗卿放聲大哭。希真喝住道:“你又糊塗了怎的!”麗卿笑道:“真個忘了。”希真對虞候道:“曉得了,你先回去。”虞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