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當年隻有十七歲的他而言,是不可思議的!尤其妻妾成群何處不見?他心生警剔於他所救的小女孩,也許也有其母執拗且玉石俱焚的性格,因此他教育得很小心。在那之前,他花了好大的心力,才讓一個不言不語、沒有表情的小女孩回複正常,但卻無法讓他得回七歲女孩應有的童稚與天真無邪。
不算成功吧!畢竟當年他自己就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而已,居然就扛下了教養的責任。
然而他並不是個很好的師父,因為,他總是給自己大多自由,沒有付出太多的愛去治愈小女孩心中的創痛。所以啊!今兒個江湖上才會有一個嫉惡如仇的冰葉俠女呀!
是成功?是失敗?近來,他已不大敢去定論了。
他們師徒一向極少有機會共同生活,尤其在她十五歲及笄之後,又要求了闖蕩江湖,並且唯一的要求是每年過年回到“意境居”相聚;那時他才真正地認知了事實——他的小孤女長大了。
她拎著小布包袱上路,由受人存心輕薄到漸漸打出名號。他跟在她身後半年才真正安心,任她去單飛;他也南下遊曆了名山勝川,如今,又過了幾回寒暑啊!
兩個月前參加“試劍山莊”少莊主的婚宴,知曉了少夫人乃是個十七歲花一般的女子,他才又一次遲來地發現,他的小愛徒也十七歲了,是該找婆家的年紀了。
直到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他的責任才算完結吧!他也有自己必須要解決的事啊!懸宕了十年,家書一封催急過一封,但他總無法在葉盼融未有歸宿前,置她於不顧。那個看似堅強獨立的小孤女,也有屬於她不堪一擊的脆弱,而他是她的師父唯一的親人。
迅疾而近的馬蹄聲令他凝神傾聽了會,在十裏外,那種奔馳的速度,大抵就隻有他的小徒弟了吧!
唉!聽說她又受傷了,這回要命地傷到了臉。女孩子的臉那般重要,偏她不珍惜。他起身步入屋內,雪白的衣袍在行走間飄逸如風起。
將珍貴的藥材準備齊全,門外已傳來葉盼融的呼聲,那令人想念的低嗓音:”師父!”
溫暖真摯的笑意在轉身麵對愛徒時展現。他有一個冰冷天生的女徒;而他的冰冷徒弟最眷戀的卻是他溫暖的笑容,那令她有“回家”的感覺。
她站在門口,取下了黑紗帽,腳步卻已躊躇了,與她激昂的明睜不符合。她強烈渴望他的懷抱,但生性地與人疏離又令她動作不得。一直是這樣的,即使麵對著全天下唯一令她信任的人。
白煦哪有不明白的!大步走上前,仔細打量著更加美麗,卻不甚珍惜以致傷痕斑斑的麵容一會,便溫柔地樓她入懷,任她吸取他的溫暖與關懷,拍著她的背,低語道:“怎麼瘦了?又不愛惜自己,對吧?”
他邊將她摟入屋內,伸手以袍袖一揮,雕花門板自動關上,不讓北風再灌入燒著炭火的屋內。
他是個武功絕頂高手的事,全天下除了他師父與葉盼融以外,怕是不會有第三者知曉了;加上他向來不逞強、不炫耀、生性淡泊,於是天下人便道白煦隻是名才高八鬥的文狀元罷了,他向來含笑而不辯解。
“來,讓為師治療你的傷。”他扶她坐在炕上,吩咐她洗淨傷口,便轉身調配他的各種藥材了。
葉盼融拿濕手中洗臉,也解開衣扣,露出左邊大半雪白的肩膀。白煦調好了藥,看了倒是一征,他沒想到傷口那般深長。
“躺著。”
他檢視她麵孔曬傷的程度,以及那道長疤痕的狀況,最後仍是決定多加一味藥,讓她整張麵孔都抹上白色膏藥。每次見到她都是以敷藥為開始,也難怪他的醫術可以無師自通到各種傷口皆能治愈的地步。唉!還真是拜這小愛徒之賜。敷完了藥,他檢查她帶繭雙手的情況,才放心下來:
“一刻後可洗淨,現在別動,我去準備晚膳。昨日獵來的山雉相當可口,看你神色不佳,不妨小憩一會,知道嗎?”
葉盼融乖乖地點頭,得到白煦溫柔的笑容回報,拍了拍她的頭,轉身走入後方的廚房;而她也撤了防備,真正沉入睡夢中。有師父在的地方,她是永遠不必防備的……
※ ※ ※
從小讓一個男孩子帶大,有許多生為女人該知道的事,往往都會給忽略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直到白煦對醫術感到興趣——他向來對書冊有著不可思議的學習欲,由淺入深地研習之後,才驚覺有關女孩兒成長的變化,他竟是全然無知,不曾指導過他的小愛徒。
雖然師徒間整整差了十歲,但在其方麵而言,他們是共同成長的。在葉盼融十二歲之後,他使將她托給一戶教席人家的媳婦一同生活,每年至少有四個月。
這孩子不見得是順服性子,隻是安靜而孤僻。他怎麼待她,她便怎麼過日,隻是她心中在想什麼,他怕是摸不清的。唯一不容置疑的,是他的小徒弟無堅可摧的軀體裏,有著對溫情的強烈渴求,並且隻能是來自他。
也許啊……白煦含笑地看向床上安憩的人兒,心中再一次喟歎。也許啊!不久之後,她需要的,便是另一個男子的溫暖了,來自更強烈的愛情;到那時,他這師父的溫暖、萬萬是比不上了。隻是他對這女孩的關心,會因為她擁有歸宿而就此放心嗎?
天下父母心啊……未到三十的他竟也能夠體會,真是未老先衰啊!
“師父。”淺短的睡眠向來在五更天轉醒,即使困疲,也不曾因而貪戀床榻的溫暖。葉盼融已坐起身,外頭天色尚昏暗,但她已了無睡意。
白煦回過身看她,囑咐道:
“穿厚些,咱們師徒好久沒有一同練功了。”言下之意,當然是要到外頭對打幾回合,順道看看一年來,她的功力是否又增進了不少。
她點頭,單衣以外,套上了皮襖。每年相聚,白煦便不斷地灌輸她更多來自他親自悟得的招式,經由對打中一一施注。隻有讓她更強,才得以使他遠在他鄉,亦能全心於遊山看水,而不掛記於她。
外人都傳說“冰葉”每年冬天必定閉關入深山絕嶺中練習絕世武功,否則不會一年強過一年。近來江湖人更深信她身上必定有某種秘而不宣的武功秘笈,藏私在某處,且是世人尚未發現的。
子烏虛有的事,卻成為江湖上野心人士的覬覦,致使葉盼融在擒盜匪的工作之外,時常遭遇黑白兩道的挑釁;加上她從不滿足別人的好奇心,往往對阻礙她的人除了一個“滾”字之外,便是揮掌相向,造就了更多的猜忌,與給別人找麻煩的機會。
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的女子,卻被白道人士劃入邪派範疇。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其實不是以“好”、“壞”來界定,往往是以更多靈活的手段、世家各派間的交流附勢,以及欺世盜名的表麵工夫來評定。
無論名聲如何,最終的,仍是要自己本身夠紮實,否則便難在江湖上立足。什麼樣的身分皆有其煩惱,因此白煦不會期許自己的小愛徒改變她一貫的冰冷方式去迎合白道人士對“正派”形象的要求。
他隻要求徒弟的本事愈來愈高強,那麼,當她對抗匪徒,乃至於尋找想趁機成名的江湖人士時,能毫發無傷。兩三年來,成效是看得見的。這回她回來,受傷的情況已不似往年多了。
狂嘯的北風,卷起雪花成白色風暴,天空的雪與地上的雪全是森冷的氣息,被雪花包圍在其中的師徒,早已無視透人心脾的寒冷,逕自過招數百回合。拳掌過後,便是刀刃相向;她在退開吐納尚未完成的瞬間,便又疾衝向白煦。沒有人知道她腰間的“銀光”軟劍幾時抽了出來,便見銀光倏抖,筆直挺成三尺長劍,直往對方頸項揮去,淩厲的劍氣逼人,周身雪花全往兩邊退開。
白煦些微一傾,銀光一刺未中,卻未收手,頃刻間他胸腹以上便在銀光籠罩中。不知過了多久,隻聽“當”的一聲,劍光射向雪地,入土三尺,隻見劍柄;而柄身上,隻輕觸著一根細樹枝,也是那一根樹枝,讓這回合的劍戰有了勝負之分。
從不使劍的白煦,其實最拿手的便是劍器,但因利刃傷人,即使為了防身,也不必以劍傍身,那是他一向的堅持。不過,四年前他卻為了小愛徒打造了“銀光”這把劍。
“‘銀光’幾乎已與你的心思溶成一體。”他傾身挑起劍,在無人使力之時,“銀光”
隻像條軟趴趴的軟鐵,不見半點淩厲氣勢。
“還不及師父。”她輕道。
他微笑著將劍扣回她腰間:
“傻孩子,侍你傷好了,咱們師徒再來一次公平的比賽吧!無須介懷。”
“敵人不會因我受傷而留情。”她看向飄雪的天空,不意些微抽痛了傷口,但不以為意,一心仍想著師父剛才防守招式中,出其不意攻擊的招式,以逸待勞,反而難見其破綻。
白煦暗自心疼地搖頭,突然想起什麼,笑道:
“為師今年打湖北回來,得到一隻上好的赤鐵,適合鍛打成防身的匕首,或六片柳葉刀。數年前讀到南北朝北齊書卷中,得知‘灌綱法’,正好也可以用來土法煉鋼一番。”
這白煦是熱愛研讀各式典籍的,更愛由典籍的隻字片語中去學習一些新事物,或發明一些什麼。大多時候他的遊曆,都是為了印證或學習書本中曾提起的某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