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個舊年頭,即使清冷的天氣依然,卻讓節令給訂下了春天的氣息。
令人依戀的日子彷佛總是過得比較快,不該戀棧,自是要早早上路。
葉盼融已著手收拾衣物,遠處的炊煙是師父為她餞行所獵來的山豬,正在烘烤中。大多時候,白煦是茹素的,而且從三年前開始幾乎不沾葷,但他禁止她也吃素;以前是怕她長不大,爾後是要她隨時保持最好的狀態。她的吃用向來簡便,倘若再一心吃素,隻怕無法兼顧身體所需的種種養分,而白煦學醫,他可以。
她被說服了,同時也明白自己欠師父的恩情又多了一項——白煦是為了她的殺孽與安全而長期發齋願,不再沾葷食。
這次回來,所有的吃食皆來自山中的草藥蔬果。大過年時節,他允許她吃素,不過今日獵來山豬,代表她回山下之後,不能再吃素,得過回原來日子了。
打理得差不多時,白煦也正好割來一塊剛烤好的肉塊放在餐桌上。
“盼融,吃飯了。”
“是,師父。”她走過去布碗筷,盛好白飯,師徒倆對坐,就見白煦不斷把肉片放入她碗中。
“師父,太多了。”她提醒著,再不阻止,隻怕肉片會堆高到梁柱上去。
白煦溫柔笑著:
“今日一別,或許又是一個年頭,你就讓為師的為你多做一些,好嗎?”
她隻好點頭,領受師父源源不絕的關愛。
“師父也今日下山嗎?”
“明日才動身,還得將豬肉分送附近貧戶,安頓好了再走。”他審視愛徒頸子上那一道長長的傷口,已無大礙,隻剩一條白浪,他叮囑道:“給你的藥,得每日早晚塗抹,直到白浪消失。明白嗎?”
“是。”
基本上,隻要傷口脫了痂,不再疼了,葉盼融便當成傷口痊愈,不會再塗上什麼傷藥,所以在她身上留下許多輝煌的痕跡,這向來是白煦無可奈何的。但這次傷及臉蛋,他便不得不再三叮嚀了。女孩子家,至少要注重一下容貌吧!何況她長得美麗,天下間女子求之而不能得,她自己不在意無妨,但也不要傷其完美才是。
“下次再見時,為師不希望見到你頸子上還有痕跡。”他手掌輕撫上她下巴的刀痕。
“徒兒知道。”他已再三說著,她豈會置若罔聞地違背?即使是麻煩了些,她也會做到的。
明白她終究是聽進去了,白煦才放心地改了個話題:
“盼融,你也十八了吧?”
她抬眼看了他一會,才應:“是十八了。”
“行走江湖數年,可有中意的男子?”問及此的同時,不免在心中暗笑自己才步入二十八歲,卻已像個四、五十歲的老爹,直拿子女的終身大事為生活的唯一目標,這真叫“少年老成”呢!
中意男子?
她首次露出詫異的表情,頓了許久才道:
“我該想這種事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該想了。”
她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師父不也獨身?”話畢,才深感自己無體而衝動;她不該對唯一的親人如此無狀的。
白煦愣了一愣,應道:
“不,為師已有未婚妻,不算獨身。”
不知為何,這個突如其來,並且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居然使葉盼融心中猛狠地撞擊了下!怎麼回事?她竟然為此感到窒悶,幾乎快無法呼吸了!
“師父已有了……師母?”
“唉!那也是為師離家十年的原因。”
“她……不好嗎?”
她的問話令白煦驚奇。他這向來孤傲的女徒向來惜言如金,也從不追問與自身無關的事,怎麼突然會對這種他人之事感到關切?
不過,白煦向來對這個小愛徒的疑問是盡其所能去解惑的,於是明白道:
“她很好,隻是不屬於我。”
“是人們所說的‘愛’嗎?那種東西令您不回開陽?”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像個長舌婦那般的追問不休。每一個問題丟出來,都令她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舌頭。
他握住她泛白關節的小手,不明白她何以略顯激動,隻道:“事實上,為師癡長你十年有餘,卻也是同樣不識情滋味,這是我們都該學習的。”
心中浮上了更多的問號,但她堅令自己不許再問了。努力吃飯,不是因為腹饑,而是不讓自己的嘴有所空閑,因為,她不許自己再有無法控製的行為出現。
“男子比較禁老,也禁得起閑言;但女孩子就容易被嗤短流長所傷,再過個兩年,閑話就來了。”
“我不怕。”
“但我怕。任何情況之下,我都不要你被傷害。”不理會世俗,並不代表不在世俗紅塵中生存。既要存於這種環境,盡可維持自己獨行風格,卻多少要為他人所擾;白煦總是不忍有許多不堪加諸在她身上。何況這孩子的冰心,也許可以經由真情來融化為春水,她會活得更快樂一些吧!她是他的徒弟、他的責任,而他多希望她能豐盈地活著,才不枉他在十年前救她出火場。生命原本就該活得光明快樂,不是嗎?
但他的心情隻會被心領,而不會被接受並且實行。白煦看在眼底,自然是有數的。他這個為人師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大概是為她找個如意郎君了。
他多希望葉盼融有一天能真心地大笑,全身充滿幸福的彩光,到那時,他才會真正地放心她吧!
會有那麼一天嗎?
※ ※ ※
江湖三大堡中,行徑最令人側目的,便屬“狂人堡”了。
堡主楚狂人行事詭譎、陰沉難測。高興時可以捐出所有銀兩賑濟黃河大水的難民,不高興時放任屬下打家劫舍、四處踢館,而且毫不管製。所以狂人堡不僅令江湖人頭疼,其幾名手下也正是各地官府急欲捉拿的犯人;可惜一直無人敢撕下懸賞的榜單——或者可以說曾經有心捉人領賞的人們,早已一一駕鶴西歸而去。
要說開春以來江湖上有什麼大事,使得說說冰葉女俠的事跡了。
十天前,她路過梅縣,看到貼著一張懸賞十萬兩白銀的罪犯畫像,知曉了這名無惡不作的大盜四年來一直在梅縣猖獗、無所不為,去年甚至搶了一批京城運來要用做濟助災民的糧草銀兩,使得兩三百戶水災災民死於饑貧交迫,讓當地縣官不惜下重利懸賞;即使縣庫並無法真正湊出這一筆錢,這當然也是江湖人士不再前仆後繼的原因了。流血流汗抓人,送命不打緊,怕的是領不到錢。
令冰葉女俠撕下懸賞畫像的原因是——半個月前,那名大盜奸殺了一名新娘,並且殺光新郎一家數十口。
若說葉盼融兩年多來誅殺的惡人,首先不饒恕的,便是奸殺擄掠之淫賊,再者是殺人成狂的敗類、謀財害命的人,最後才是不斷上前挑戰想成名的江湖人;而最後這種人她向來不殺,除非有人死纏不休,非要有一方死亡為止才肯罷手的那一種。
不再心慈手軟,實因已受夠了教訓。
既是路過梅縣,她便不會放著不管,她決心誅殺這一名敗類。
江湖人為之鼎沸的,是她必然會因而惹上整個狂人堡,因為那淫賊屈陘——正是狂人堡的副座,全堡數下來他排第二。江湖人忌憚不是沒有原因的,惹一個武功高強的人物無妨,但惹上一整個堡,就不明智了。
楚狂人這人從不講理,也不理會世俗眼光,更不許有人踩到他地盤上叫囂,尤其看不慣有人指著他鼻子說他治理手下不嚴,任其胡作非為——通常一旦有人這麼指責時,他隻會更放任手下去胡作非為,以“滿足”世人的指責。沒人敢惹他,因為他武功深不可測、招數奇詭。當年武當功力高深的掌門人,曾在十招之內被打得氣血翻湧,功力散了一半,往後便不再有人敢上門去挑釁了。
就不知這冰葉對上楚狂人時,會是誰幸存?
但已經有人押注冰葉必敗了。楚狂人被排列為綠林第一高手,這女俠隻怕是凶多吉少了。休說楚狂人了,她能不能誅殺掉屈陘,可也是個大問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