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村教育塑造的農民政治意識1(1 / 1)

華夷之分與天下觀念

中國人的國家概念與“天下”概念有部分的重合,在某些場合,中國人所謂的天下就是指自己的國家。例如《三國演義》開場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的“天下”就是此意。按經典的說法,天下之中心為華夏,周邊為四夷,華夏為主體,四夷為附屬。“中國”這個在《禮記》《漢書》中就已經出現的特殊的稱謂,相當典型地表現了古文化中的華夏中心觀。四夷以距中心的遠近,沾濡王化的多少,與華夏發生差序關係,近者朝貢,遠的僅僅聞名而已。明代來華的耶穌會會士“西儒”利瑪竇曾在中國見過這樣一幅地圖:大明帝國十五個省,被畫在地圖中央部分,在其四周所繪出的海中,散布著若幹小島。在各小島上填上當時中國人所曾聽說過的所有其他國家的名字。而所有這些小島加在一起的總麵積,還不如中國最小的省份麵積大。這種地圖,很形象地點出了中國人天下觀的輪廓。但是,曆史的實際卻並不如此,“狄夷”並不安於四邊,自魏晉南北朝以來,“胡人”屢次踏入中土,稱王稱帝。到了五代,漢族政權首次向契丹稱臣(後晉),繼而南宋也俯首於女真人的金朝,至於元與清,則明明白白是統一天下的少數民族王朝,所以,華夏正統的天下觀到了清代,已經不得不加以修正了。

清朝統治者入關不久就開始強調自己是中華正統,並對傳統的天下觀和夷夏觀加以官方修正,一方麵把天下觀悄悄改為不以種族,而以地域為特征,即誰入主中土,誰就是天下的承擔者,另一方麵借官修四庫全書之際,大量刪去關礙的“胡”“狄”字樣。時間久了,清統治者也去掉了狄夷的自卑,到了晚清,英國人打進來時,官方文書已坦然稱英人為“英夷”了。雖說清朝的這種官方修定對士大夫有很大影響,且迫於文字獄的壓力,他們不得不忌口。但是對於鄉土文化,官方的文字禁忌卻很難奏效。嶽飛抗金,楊家將抗遼以及羅通掃北、薛仁貴征西等戲曲小說照樣在民間流行公演。下層社會很奇異地分成了兩塊,絕大多數老百姓漸漸習慣了滿族貴族的統治,卻依舊接受明顯具有傳統華夷之辨內涵的戲曲教育;而少數身屬幫會的遊民和農民,雖然意在結社互助,在社會邊緣自存,卻打定了“反清複明”的旗幟。無異,兩者思想意識深處都有傳統的夷夏觀和天下觀的輪廓。到了太平天國運動時期,這種輪廓借助於農民政權而鮮明地凸現出來。傳教士富禮賜的《天京遊記》寫道,他在天京天王府的門房裏見到一幅地圖:中間一大塊方地是中國,中國當中的方地是天京;沒有北京的存在,日本隻是一小點,在西北方的兩個小島,分別被標上了吉英利和法蘭西。這種地圖,可以說是利瑪竇在兩個多世紀前看到的那份官方輿圖的農民版。

同士大夫相比較,農民的天下觀要直觀一些,浪漫和想象的成分也更多一些。在他們看來,天下的分成中國和外國的,中國是主,外國(蠻夷)為輔,雖然外國有時也十分狂妄,妄想讓中國稱臣,但戲曲小說裏從不把外國的國主稱為皇帝,有時還稱為“狼主”。盡管事實上“胡人”在與中原王朝的戰爭中不知掠去了多少子女玉帛,而且總是漢族王朝嫁出公主“和親”,但在民間戲曲小說裏,但由與外夷征戰,總免不了會有對方的公主傾羨於漢人將領,以致私配終身,不顧父母之邦,反而向著漢人(楊四郎、嶽家小將、羅通等都有這般豔遇)。這是用虛幻的男女關係暗喻華夷的主從地位。

農民的夷夏之分同樣是明晰的。凡涉及諸夷,和平共處時少,爭鬥打架時多,因為民間戲曲小說就是這樣一種格局。作為遊牧民族擾亂中原農業秩序這種曆史經驗的直觀反映。“外國人”(外族人)的存在,似乎就意味著不祥或災難,他們本應臣服於中國,可卻屢屢狂妄自大,想要中國反過來當他們的附屬,每次進攻中原,總導致生靈塗炭。而且這些外國人還非常難以打敗,須得忠臣良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可奏功,有的還失敗於外敵與內奸的勾結之手(嶽飛、楊令公)。對外戰爭往往牽扯到國內的政治鬥爭,民間戲曲小說裏的忠奸之分,往往都具有愛國與賣國的意義。即使以和平方式出現的外國人,也不是什麼好事,民間故事裏常有這樣一類,外國使節總是到中國來出難題,為難中國的滿朝文武,如果被難住了,那麼中國就要向他們朝貢。

總而言之,天下觀和夷夏觀是農民政治意識中受上層文化影響最多的部分,士大夫的這兩觀的底蘊是文化中心主義。農民雖然而沒有士大夫那種根深蒂固的文化自負,但是他們無疑也是樂意相信自己文化的優越性,容易產生對外國人的鄙視乃至敵意。特別是到了民族矛盾非常突出的近代,當農民與外國人最初接觸時的純樸善良的好奇心平複之後,外國人所帶來的實際損害與可疑的行止,極易喚起潛伏於他們心靈深處的華夷之辨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