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樂記》的美學教育智慧(1 / 3)

《樂記》是我國古代最重要、最係統的音樂美學論著,今存11篇,論及音樂的本源、音樂的特征、音樂的美感、音樂的社會功用、樂與禮的關係、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古樂與新聲的關係等方麵,是先秦以來音樂思想的總結與發展。《樂記》認為音樂可以表現封建倫理道德,可以也應該成為進行教化、鞏固統治的有力工具,因而強調音樂與政治的關係,強調音樂的社會功用。

《樂記》受到了《荀子》和《易傳》的影響,由此形成了兩種根本不同的美學觀。其中源於《荀子》一係的美學思想以現成性的世界為哲學基礎,認為音樂的源泉在於心與物相感;而源於《易傳》一係的美學思想則以非現成性的、生成性的生活世界為哲學基礎,認為音樂以生活世界的本體為源泉。在以西方主客二元為主導的現代語境中,現代人對源於《荀子》的美學思想有明確的理解,但對源於《易傳》的美學思想卻發生了十分嚴重的文化“誤讀”,以至於多數現代學者將其全盤否定。其實,隻有來自《易傳》的美學思想才是《樂記》理論的精華。它真正代表了中國美學的精神,是西方傳統文化難以解讀的中國學術思想,是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獨特貢獻。

《禮記·樂記第十九》是中國美學史上十分重要的文獻,它奠定了中國古典音樂美學的基礎,樹立了後代音樂理論的範例,在音樂美學史上具有開規創矩的“法典”式的地位。由於《樂記》的地位獨特,現代學者們對它進行了非常深入的研究,並取得了一係列世界矚目的學術成果。但令人遺憾的是,在以往的《樂記》研究方麵,一直存在著一個很大的理論盲區,影響了人們對《樂記》美學思想進行全麵、深入的掌握,從而大大地削弱了它的美學含量和理論價值。

從學術傳承和理論淵源來看,《樂記》的重要思想來源至少有兩個:一是《易傳》,二是《荀子》。由此而形成了《樂記》中關於音樂美學的兩種基本觀點。在《樂記》中,這兩種觀點沒有充分糅合,處於遊離狀態,沒能建構為有機的理論整體。

(一)《樂記》源於荀子一係的美學思想

目前學術界所認識到的《樂記》美學思想主要屬於《荀子》一係。《荀子》對《樂記》的影響以及相關的美學思想,經學者們的深入研究,已經比較明確。如孫堯年先生說:“它(按:指《樂記》)講的藝術哲學,屬儒家思想範疇,而以《荀子》思想為主體,因此它保持了相對完整的理論體係。”

當然,《樂記》除了繼承《荀子·樂論》美學思想,在此基礎上也有很大的發展。它的理論更加係統,對音樂的分析也更加細致。從音樂的源泉看,《樂記》認為音樂產生於心物相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由此看來,音樂的產生離不開兩個基本要素:一是人心,二是外物。這裏的“物”一方麵包括自然之物,另一方麵也應當包括社會事物。這種以物感心的觀點類似現實主義的美學觀。在心、物二者之中,《樂記》更重視心的作用:“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情感發之於外,便成為音樂,這種觀點類似表現主義的美學觀。

其實,《樂記》的美學觀既不是現實主義,也不是表現主義,而是以禮教為核心的功利主義,因此它特別強調音樂的教化功能。這種音樂美學思想是以荀子的性惡論為前提的。人性本惡的觀點是《樂記》中《荀子》一係美學思想最深的理論基礎和思想出發點。《樂記》說:“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人的本性“無哀、樂、喜、怒之常”、“好惡無節”,人天生就具有“不良”傾向,人的心性沒有充分規範化、倫理化,有許多“惡”的成分,因而他們的音樂不是真正的“樂”——“禮樂”。真正的音樂應當由“聖人”、“先王”來製定,因為他們已經滅掉了與生俱來的“好惡無節”的惡的“本性”,具有良好的道德修養與人倫意識,是“滅人欲”而“窮天理”的真正的“社會人”。因此,《樂記》反對“俗樂”而崇尚“禮樂”,是奉行政治與道德合一的禮教功利主義音樂觀。“樂者,通倫理者也……知樂則幾於禮矣。”《樂記》這種“禮”、“樂”合一的音樂觀早就為學界所公認,如吳毓清先生曾指出:“‘禮樂’思想乃《樂記》的軸心思想。在《樂記》中,一切都是圍繞著這個軸心轉動的。”

由上可見,《樂記》中《荀子》一係的美學觀點深受荀子哲學思想的影響,其音樂的源泉、音樂的本質、音樂的功能等思想皆以人性本惡為立論基礎。

(二)《樂記》源於《易傳》 一係的學思想

除《荀子》外,《樂記》還十分明顯地受到了《易傳》的影響,它以《易傳》的世界觀為思想基礎,形成了與《荀子》一係迥然不同的美學思想。二者分歧的焦點集中在對音樂源泉的不同理解上。

前已有述,《樂記》認為音樂起源於心物相感,這是來自《荀子》的觀點。除此而外,《樂記》對音樂的源泉還有另外一種見解:

樂由天作,禮以地製。

聖人作樂以應天,製禮以配地。

禮樂的源泉是“天地”,這種觀念明顯受到了《易傳》的影響,因為“天”與“地”是《易傳》理論體係中兩個基本的範疇。

這種“禮樂”與天地相配的思想在《樂記》中被反複強調,但是還有許多人無法真正理解其哲學意義,誤認為這是《樂記》中的毫無學術價值的思想糟粕,應予以否定與批判。此類的觀點俯拾即是。比如,“‘樂由天作,禮以地製’……是唯心的,把天看成有意誌的宇宙精神。”“《樂記》雖然從認識論的角度提出了某些有價值的觀點,但它本身也存在著許多矛盾。比如,它一方麵強調音樂與現實生活的密切關係,一方麵又把音樂同某種有意誌的‘天’‘神’聯係起來。大談音樂屬於‘神’的範圍而順從‘天’的意誌,音樂是按照天的意誌創作的。給音樂塗上一層超然物外的神秘色彩。借天道以說,不管它的本意如何,在思想上已陷入了唯心主義……它顯然受到了神學觀念的影響。”“《樂記》的作者受漢代官方神秘主義哲學的影響,把‘禮’‘樂’及其功能加以神秘化,使《樂記》在很多地方帶上了神秘主義的色彩。”

以上觀點,基本上可以代表現代人對《樂記》中《易傳》一係的美學思想的評價。從現代學術語境看,這種觀點並沒有不恰當的地方。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我們所使用的這套文化語境是西化了的。近代以來,西方語言大舉進入中國,並在國人心中紮下了根。其中,以西方傳統二元文化語境對我們的影響最大,諸如心與物、人類與自然、主體與客體、感性與理性、本質與現象、生理與心理等概念,以及這些對偶性概念之間的對立與統一,均屬這種二元文化語境。當我們以此為理論工具與思想圖式解讀《樂記》中《易傳》一係的美學思想時,必然得出以上諸家的觀點。但中國古典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本質的差異,中國文化的許多思想精髓原本在西方文化視野之外,當我們以這種西方文化為背景解讀中國傳統文化時,必然會發生文化“誤讀”。現在如果要全麵、整體地理解《樂記》的美學思想,特別是要正確理解其中《易傳》一係的美學觀點,就必須超越被西化了的這套“現代”文化語境與思維模式,以本土化、民族化的視角解讀我們的傳統思想。

由於《樂記》中的許多美學思想是以《易傳》哲學為理論基礎的,因此正確理解《易傳》的世界觀就成了全麵評價《樂記》的首要前提。

下麵我們對《易傳》的哲學思想作簡要的分析。

《易傳》在總結先秦文化尤其是原始儒、道兩家精華思想的基礎上,以現實人生作為研究對象,係統地提出關於生活世界的學說。它的世界是以人生為核心的生活的世界,而不是西方文化中的物理的世界。它是渾灝流轉的曆史的洪流,無時無刻不處在變化之中。所以《易傳》進一步認為,生活之易的世界是由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兩種因素建構而成的,二者是世界不可分的兩個要素、兩種特性、兩種勢能。它們分別有許多別名,如不確定者又稱為乾、天、道、象等,確定者則稱為坤、地、形、器等。在二者當中,又以前者較為重要,它是生活之易的推動者,是世界生生之偉力的源泉。下麵我們對其進行簡要分析。

《坤·彖》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孔穎達解釋說:“初稟其氣謂之始,成形謂之生。”可見,“地”具有“成物”功能,它使萬物具有定形、定相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