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的話引起了方密之一連串痛苦的回憶,讓他怎麼可能不感慨萬千呢?
“唉,依我看來,這永曆政權,派爭不斷,顯然不成氣候,還準備與農民軍聯手抗清,說來談何容易啊。獨木難支大廈,前景不是很樂觀啊!”
“這……如此說來,複明的希望不是更加渺茫了嗎?”
沒有人回答柳如是的問話,眾人一片唏噓。一時間,倒怠慢了一席的酒菜。
“如是,好端端的你偏偏要提這檔子事,惹得大家心裏不痛快,倒叫我這個壽星心裏如何過意得去?來,罰酒三杯!”顧橫波見氣氛不對,連忙起身,扭著細腰,端著酒杯要往柳如是的嘴裏灌。
“哎,慢著慢著,顧眉君,就讓老朽代飲三杯如何?”錢謙益一心護著柳如是,起身要從顧橫波手裏接過酒杯。
“喲,你們看哪,錢大人對如是可是越發的體貼了,如是那‘烏個頭發白個肉’早已將咱們這位東林老教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眾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典故,所以引來一陣嘻笑聲。柳如是也不禁麵上一熱笑罵道:“好歹咱們姐妹一場,你身為大姐,這話也說得出口?倒教方公子他們見笑了。”
“隻要你們大家一笑就好。來,來,咱們猜拳吃酒熱鬧熱鬧!姑娘們,唱個小曲助助興!”
畫舫裏立即上來了幾個南曲姑娘,有的彈著琵琶,有的橫吹玉簫,輕啟珠唇,唱起了一曲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柔曼的歌聲裏,顧橫波已經與柳敬亭猜上了拳。“八匹馬呀,五魁首……”方密之卻呆呆地聽著歌聲,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聽曲如見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曲子隻有她唱得最動聽,不知她近來可好?”
柳如是抿嘴兒一樂,揶揄道:“方公子此言差矣,如今小宛早已成了冒公子的夫人,你的弟媳了。難不成方公子一直暗戀著小宛妹妹?”
這下子把方密之鬧了個大紅臉,他連忙擺手:“柳君莫要亂說。我與冒兄情同手足,當初他與小宛之事也是我從中撮合的。隻不知他二人近況可好?”
柳如是止住了笑,用手一指這桃葉渡:“這兩年方公子在南方,難怪不知小宛的情況。前年,就是在這桃葉渡,我與顧眉等姐妹一起設宴給小宛和冒公子送行,慶賀他倆的天賜良緣,然後小宛就隨冒公子去了如皋。他倆人情投意合,想來生活得應該很幸福美滿吧。”
“哦,他二人果然是好事多磨!難得,難得,阿彌陀佛!”
聽著方密之這不倫不類的話,柳如是與顧橫波相視一笑,旋即,她倆又皺起了柳眉,托著腮看著夜色出神。許是方密之的話讓她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嬌小可人的董小宛……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婉轉的夜曲將柳如是她們帶回到了幾年之前……
秦淮河畔釣魚巷裏有一座十分典雅古樸的小樓——青蓮樓,樓裏的女主人正坐在窗前彈唱著唐朝詩人翁宏的《春殘》詩。這女子麵如桃腮,眼若秋水,正值二八年華,猶如一朵綻放的鮮花,鮮豔欲滴,嬌嫩無比。她,便是被排在“金陵八豔”末位的南曲名妓董小宛。被排在末位,是由於小宛的年紀小,當柳如是、顧橫波她們名聲大噪之時,小宛才不過十三、四歲,正跟著一班清客文人學詩習畫、作戲操琴呢。不過,當十五歲的董小宛豔幟初張時,便名冠秦淮,門館若市。她之所以能後來居上,美貌倒在其次,更難得的是她的高傲品性和絕代的才華。
董小宛雖是風塵之人,但性如鐵火金石,質如冰壺玉月。每日裏到青蓮樓來的不乏王孫公子、達官貴人、富家子弟,可他們大多是些鬥雞走狗、隻知尋花問柳的紈絝子弟,盡管他們個個有玉箸舉饌、金爐飄香的家世,但董小宛卻常常報以冷眼奚落,心裏十分厭惡。然而,對當時憤世憂國、講學談詩、評議朝政、嘯傲文壇的複社名流文士,董小宛卻十分欣賞,有時競抱怨自己為什麼不早生幾年,以便與複社的才子們朝夕相處,品茗清談,評文論畫,溫酒吟詩,自由自在地享受人生的樂趣!
是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自古就被人們津津樂道,演繹了一個個纏綿的愛情故事,生於南曲青樓中的董小宛雖說豔幟初張,但對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已經感到厭倦了,對青蓮樓的老板娘——小宛的幹媽陳氏而言,小宛不僅僅是一棵搖錢樹、一隻籠中的金絲雀,她向往著自由自在的人生,受人尊敬、有人關愛。
當時在秦淮舊院裏著名的姐妹當中,除掉馬湘蘭已經不在,陳圓圓被皇親以萬金買去而外,要數柳如是和顧橫波年紀最大了,其時她們也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俱已出道十餘年了。但她倆人均下簾謝客,脫籍從良,有了滿意的歸宿。李香君正與侯朝宗熱戀著,至於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找到了心上人。相比之下,董小宛年紀雖輕但卻顯得無依無靠。吃這行飯的,又不能輕易得罪人,既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意氣用事。偏偏董小宛生就的個性倔強,甚至有些孤芳自賞,言談舉止早已得罪了當地的一些地痞無賴。董小宛的心裏明白,這秦淮河並非她久居之地,但要及早抽身,擇人而事,又談何容易?
董小宛生性淡泊,喜歡清靜。這一日托病謝客在家,倚窗梳妝,看到秦淮河畔早春的美景,不由得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楊柳如煙,桃李芬芳,開花的開花,抽芽的抽芽。一對對報春的紫燕嘰嘰喳喳,時而蜻蜓點水般地掠過河麵,時而停落在吐著嫩芽的柳枝上,好不自由快活!
“唉!”董小宛拿起了琵琶,輕輕歎息著:“我什麼時候才能像那些春燕一樣,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呢?我雖然已經名噪秦淮,宴無虛席,每日裏到青蓮樓來問津的王公子弟絡繹不絕,但一想到他們個個如同蒼蠅見了血似的貪婪目光,我就渾身的不自在。哼,他們以為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仗著有些金錢和權勢就想支配玩弄我,呸,我討厭那般狎客邪男!可是,我出身青樓,以賣笑為生,實在是身不由己呀,我憑什麼跟那些紈絝子弟過不去?唉,花兒還有人欣賞喜愛,有人愛憐它,我呢,頂多是供他們玩弄的一朵花,有誰能真正憐我、愛我呢?想那複社的名流文士倒個個是熱血男兒,他們憂國憂民,雖懷才不遇卻並不自暴自棄,若能與他們……”
董小宛想到這裏不由得臉上發燙,對鏡一看,呀,兩頰緋紅像剛搽上了胭脂!一頭黑緞子似的長發襯著她那白裏透紅的臉蛋兒,兩條彎彎似新月的眉兒舒展著,兩眉間有一顆小小的朱砂痣,若隱若現,更增添了她的神韻。一雙流盼生輝的眼睛,蕩漾著令人迷醉的風情,又透出飽經憂患與其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小宛噘起小嘴兒,對著鏡中的美人兒做了個鬼臉。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哪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伴著抑揚頓挫的琴音,董小宛輕啟朱唇,如泣如訴的歌聲表達了她觸景傷懷,憂思難解的心情。雖然她正當芳齡,卻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與窗外春殘的落花一模一樣!青春在消逝,歡娛難為繼,偏偏那一雙雙不知趣的燕子在窗外屋簷下和柳枝上穿來穿去,顯出很自得的樣子,還不時地嘰嘰呢喃。董小宛坐不住了,將心愛的琵琶放到了書案上,恨恨地瞪著那溫柔又多情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