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皇上廢後的心意已絕,諫者就要受到懲罰,但此事關係太大,在孔允樾之後,終於有許多大臣們不避帝威,冒死上奏。他們紛紛上疏諫阻,稱“夫婦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終”,“昔日冊立皇後之時,曾告天地宗廟布告天下,現諭未言及與諸王大臣公議及告天地宗廟之事,請求皇上慎重詳審,以全始終,以篤恩禮”。禦座上的福臨有些沉不住氣了,臉色漸漸地陰沉了下來。
“太後懿旨到!”
福臨一愣:早不傳晚不傳,額娘偏偏在此時此刻傳了懿旨來,是禍是福呢?他的心忐忑不安起來,接過懿旨的時候手競有些哆嗦了。
內院大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文武百官進進出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他們似乎已經結成了一種同盟,甚至連馮詮和陳名夏這一對官場上的“冤家對頭”也聯名奏諫,站到了一起。
少年天子成了眾矢之的!可他的神色卻不再黯然,而是一臉的燦爛。難道是臣子們所提的以選立東西兩宮貴妃來補充後宮之議得到了他的首肯?這樣皇後仍居正宮,但實際上已與帝分居,既避免了廢後造成的驚動朝野的混亂,也滿足了皇上另找新人的要求,兩全其美,皇上何樂而不為呢?
一連數日,皇上的態度越來越親切,群臣們漸漸打消了顧慮,以相當巧妙委婉的措辭上疏,請勿廢休,另行選立東西兩宮,“則本支日茂,聖德益先,可為萬世法英”。他們撇開了睿王代為定婚以及皇後無能與帝參商諸理由不談,因為,如果否定皇上所雲,未免使天子難堪,會惱羞成怒,堅拒忠諫。如若言及大清一向需要借重內屬蒙古尤其是科爾沁部王公的力量,則對堂堂大清皇帝的龍顏不利。故而,增選東西兩富貴妃,皇後仍居正宮,就成了群臣們一致認為是兩全其美的妙計了,他們是用心良苦,而皇上又是怎麼想的呢?
養心殿的東暖閣裏,叔王濟爾哈朗正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宗室貴族中的議政王、議政貝勒、議政貝子與八旗固山額真兼議政大臣及專職的議政大臣一起,共同議政,這種形式起源於天命年間,它既是君權上升,王權較前有所下降的產物,也是皇太極抑製身為旗王的親王郡王的產物和重要手段。年輕的順治皇帝繼承和發揚了皇父首創之製,增加議政人員並擴大了其職權和影響。除了德高望重的叔王濟爾哈朗之外,還有和碩承澤親王碩塞、和碩肅親王富壽、端重郡王博沼、多羅簡郡王濟度、多羅敏郡王勒度等王公貝勒貝子,此外,兩黃旗重臣索尼、鼇拜、蘇克薩哈等人也破例應召參加。福臨身著龍袍,尊貴中透著灑脫,時不時地聞著鼻煙,神情甚為悠閑。
“朕自提出廢後以來,已過去了數日,朕一忍再忍,著議政諸王、貝勒、大臣及各官反複議奏,今天也該做個了斷了。實不相瞞,自朕冊後之日,就是朕與後分居之時,常人尚且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我堂堂四海之君?就稱召幸嬪妃得生龍子,亦非嫡出,又哪來的本支日茂呢?喏,你們看看,這是皇太後的懿旨,她老人家如此通情達理,在廢後一事上由朕自行裁酌,你們又何必堅持反對呢?”
議政王大臣們的頭腦中可沒有漢人大學士那麼多的條條框框,既然皇太後都發了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鄭王濟爾哈朗有些困難地從坐椅中起身,竭力挺胸凹肚,說話未免有些氣喘:“老臣謹遵聖旨,無庸更議!”此言一出,眾人立時隨聲附和起來。和碩親王碩塞是皇兄,自然要給皇帝福臨麵子,而安親王嶽樂與簡親王濟度是親兄弟,見父王濟爾哈朗已經發了話,也隻有唯唯諾諾的份兒了。至於鄭親王濟爾哈朗本人,他說的當然是違心的話。盡管他的處境比任何一位王爺都好,也是他有生以來日子最好過的時候——他是此時僅有的一位“叔王”,德高望重,受到皇上和太後的尊重,他身為四位和碩親王之一,議政王之首,一家是王爺,在群臣中是三朝元老——但,濟爾哈朗並不糊塗,他已經意識到了少年天子已非過去的傀儡皇帝了,他要乾綱獨斷,他是聖尊天子,誰敢冒著被廷杖打死或監斃獄中或滿門抄斬的危險拚死諫阻?隻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完全屈服於帝王威嚴,照旨辦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盡管貴為叔王,濟爾哈朗的腦海中仍時常出現曾不可一世的皇父攝政王慘遭鞭屍削爵的情形,要保住頭上的王冠和烏紗帽,隻有對乾綱獨斷的少年天子俯首帖耳!
少年天子福臨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牙:“知朕者叔王也!廢後之事,實難啟齒,然而朕已整整忍耐了三年,故有此舉,既各位皇叔皇兄都無異議,那就遵旨實行吧。”
隨後,皇帝的聖旨下發到禮部,諸臣聽後才恍然大悟。
“今後乃睿王於朕幼衝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開始,即與朕誌意不協,宮閫參商已曆三載,事上禦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於八月二十五日奏閱皇太後,降為靜妃,議居側宮。欽此。”
怪不得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原來背後有皇太後撐腰!可這廢後的理由未免滑稽可笑,廢後的罪名不是以謀弑夫皇、穢亂宮中、勾結外敵等名義,而僅僅是因為“誌意不協”、“無能之人”。這一紙廢後詔書也稱開了曆史的先河了。在親政大典之後,少年天子立即無情而殘忍地懲處了皇父攝政王及其黨羽,而廢後之事再一次讓朝中的文武百官深刻認識到了少年天子的形象——一個拿定主意便決不回頭的至尊天子。
少年天子福臨已經做到了乾綱獨斷,他對大清國的未來和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他自信能成為大清國的一個賢明君主,也能成為他所鍾愛女子的稱心夫君。現在已經有了好的開頭,難道不是嗎?
冬去春來又一年,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
可不,禦花園已經開滿了爭奇鬥豔的奇花異卉,住在禦花園正中的欽安殿裏的孔四貞也出落得豔如桃花一般的美麗。她不屬於那種弱不禁風、冰雕玉琢般的女子,她體態健美,腮綻桃花,勇武嬌憨,性情開朗,與宮中的那些矯揉造作、自作多情的美人兒迥然不同,孔四貞身上具有一種健康、樸素的美,猶如一股清風吹皺了少年天子福臨內心的一泓春水。
“格格,萬歲爺來了,還差人抬著好些東西呢。”
“哦?又往這兒送什麼東西?這皇兄可也真是的。”孔四貞放下了手中的古書,隻稍稍對鏡梳理了一下,便笑吟吟地走出了殿門。
溫暖的陽光下,孔四貞身著一件淡青色窄袖長衫,外罩一件海龍片馬甲兒,馬甲兒前襟上懸著一串兒茄楠香珠兒,頭發前齊額,後梳辮,烏黑亮澤並無環飾,腳下穿著一雙軟底紅繡鞋。這身裝束很隨意,活脫脫的一位漢家少女,而不是像女真家那樣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的。
福臨眼睛一亮,脫口而出:“皇妹,你好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