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街的一座茶樓裏麵笑語喧嘩,客人們吃著茶點,有的還要了幾碟酒菜,三三兩兩顯得十分盡興。
三四位文人模樣的儒生正在圍著桌子共飲,侃侃而談,桌子上放著兩籠水晶小包,兩盤芝麻火燒,幾碟醬牛肉之類的鹵菜,還有兩碟雞茸蝦仁酥餃,簡直是太誘人了。
“哎,你們吃呀,不要太斯文了,否則可對不住自個兒的肚皮喲。”
為首的一人須發斑白,飄飄若仙,他就是龔鼎孳,今晚的東道。“這一路上辛苦了吧?老夫說要為你們幾位同鄉故舊設宴洗塵,你們偏偏不肯,選了這麼個不起眼的地方,吃的喝的都太普通了,真讓老夫過意不去呀。”
“哎,龔前輩何出此言?他鄉遇故舊,正是我等的榮幸與欣慰呢。前輩,晚生以茶代酒,先幹為敬!”年少英俊的昆山才子徐元文起身端起了茶酌。
“罷,罷,徐公子是老夫早有耳聞的風華人物,今日一見果然不俗,細眉長目、隆鼻朱唇,玉樹臨風的身材,嘖嘖,真叫老夫好生羨慕喲。”
徐元文有些發窘,借機低頭向龔鼎孳深深一揖:“無論如何,在下先謝過先輩。龔大人為人熱情誠懇,令晚生好生感動!”
“哪裏,你是牧齋兄特地向我引薦的人才,老夫豈能怠慢?聽說公子年方髫齡時便具公輔之量,可有此事?”
徐元文再一次漲紅了臉:“都是他們添油加醋瞎編的。”
“不然,老伯,此事晚生很清楚。那時元文才隻有五歲……”
“敬修兄,你就不要在前輩麵前出小弟的洋相了。”
“這事誰人不知?江南世家昆山舊族徐府公子徐元文就是與眾不同!說真的我熊賜履自歎弗如,望塵莫及!早知你此番來京趕考,我就老老實實呆在孝感不來了。明擺著,你肯定在我的前麵!”熊賜履麵白無須,清瘦儒雅,也是風度翩翩的美少年。
“敬修老弟,快說來聽聽呀。”四十多歲的老儒生程漢斌在一旁催促道。
“話說五歲的徐元文一日自書館回家,頭腦裏隻想著老師教的詩文了,過自家門檻時被絆倒在地。他的父親扶起他,笑著說:‘跌倒小書生。’你們猜猜,小元文他對了什麼……他應聲而對日:‘扶起大學士!’你們說,元文他有沒有誌氣?當然嘍,有誰能像元文那樣由一代弘學巨儒顧亭林先生當舅舅和才師呢?元文日後肯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熊賜履說話時臉上帶著頗為羨慕的神情。
熊賜履往日的性格過於嚴肅,可能與他道學講得過於認真有關,因此人們往往敬重他的才學卻對他敬而遠之。今天大概是好友相見,他才顯得如此興致勃勃。生活中的熊賜履為人清高,苦讀經學,獨來獨往,課餘或讀書習字或擺弄幾盆花草,過著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的恬淡生活。
而昆山才子徐元文則出生於徐氏大族,人們無法考證他們家與明初的中山王徐達、明朝中期的宰相徐階有什麼聯係,但徐家的確是世代富豪,而且世代文運昌盛。當然,聞名天下的儒學大家顧炎武更給他們徐氏家族增添了光彩——顧炎武是徐元文的舅父,由此可見,與徐家聯姻的也都非同一般。據說徐元文是個神童,在十二歲時就以秀才身份考舉人。他詩文雙妙,人又生得風流倜儻,江南的騷客文人無不為之傾倒,若徐元文早生二三十年,誰敢說他不是稱雄於江南文壇的錢謙益或龔鼎孳呢?
有關徐元文的故事很多,他小小年紀便要考舉人,鄉人便問道:“小小年紀就要做官,到底想做多大的官?”徐元文不加思索:“做閣老。”眾人便嘲笑起來,以為這小孩太過狂妄,於是一個秀才便挖苦說:“未老思閣老”,徐元文脫口對道:“無才做秀才。”逗得眾人大窘,原想譏笑他,反被他將了一軍。
由於龔鼎孳居京城已有多年,對江南近年的風物人情知之不多,因此便興致勃勃地向徐元文問個不停,言語表情中對徐元文極為欣賞。
“元文小弟,你此番赴京趕考,你舅父亭林先生同意嗎?”
徐元文一臉的認真:“大亂之後,人心思定。眼見得大清不日即可收複雲貴,天下一統,療瘡痍、蘇民氣、安天下,我輩正是大有用武之處!至於我舅父,他一生身涉萬裏,名滿天下,對世俗官場名利已看得很淡了。舅父說要拔足西行,篤誌經史,並不堅決反對我們兄弟出仕,足見人心思定已是不可逆轉了。再者說,我等恰逢青春年少、風華正茂之時,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那句老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也正用得著呀。我輩懷腹經綸,若能為國為民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好事,也不枉此生了。敬修兄想必也有同感吧?”
“正是。大清若要治國平天下,非孔孟程朱聖道不可,我輩願為此出力流汗,至於功名利祿則是身外之物,我輩出仕不是為了孔方兄啊。”
提到“孔方”兄,眾人的話就多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了順治十四年的順天科場一案,也就是“丁酉之獄”……。
清朝統治者入主中原以後,為了網羅漢人知識分子,從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幾乎連年考試,來發現人才,選擇聰睿飽學之士,加以培養提拔,擢任尚書侍郎總督巡撫和大學士。然而,隨著考試的增多,大大小小的科場案也就隨之接踵而來了。從《吳梅村年譜》中的記載來看:“壬辰(順治九年,1652)權貴人與考官有隙,因事中之,於是科場之議起。”而鬧得最凶的,牽連最廣的,影響最大的,莫過於順治十四年的丁酉(1657)科場案,它在有清一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也是罕見的。
九月裏,秋闈榜發,人情大嘩。落榜的秀才們義憤填膺,憤而剪發告狀,刻寫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門,嘲罵丁酉鄉試徇私舞弊,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鄴納賄。南城沸騰了,人們被這件醜聞刺激得異常興奮,睜大了眼睛要看順天府和朝廷怎麼收場,連街談巷議也拿這當作最有興味的題目,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這一日安親王嶽樂府裏幾位書童和小太監正在私下議論著,雖然主人有嚴禁下人談論國事的規矩,可這件事外麵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了,說說又有何妨?
“乖乖,南城這兩天可熱鬧了,那麼多的儒生聚在一起,把天都快給吵翻嘍。”瘦瘦的小太監在和略胖的小太監說話。他們常跟在王爺身後或是奉命出府去辦事,什麼宮裏城裏、天南地北的事情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和耳朵。而整日呆在王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兩個書童可就慘嘍,憋得難受哇,就想找人說說話。這一會兒,兩個書童閑著沒事也圍了過來,今兒個上書王爺正在閉門讀書,府裏清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