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引起一陣嘩然。因為殿試有規定,“不完卷者,鋃鐺下獄”,吳兆騫不是沒有做完卷子,而是一個字也沒有寫!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有人說他是驚魂未定——皇上親自複試之日,“堂上命二書一賦一詩,試官羅列偵視,堂下列武士,鋃鐺而外,黃銅之夾棍,腰中之刀,悉森布焉”,而且,“每舉一人,命護軍二員持刀夾兩旁,與試者悉惴惴其栗,幾不能下筆”。在這樣惡劣的情勢下,一向下筆千言的吳兆騫竟“戰栗不能握筆”,“不能終卷”。也有人說吳兆騫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物,故意賣弄自己所以才製造了這樣一場轟動朝野的白卷事件。其實,是吳兆騫看到殿試如同刑場般的景象,一時感慨萬端,把筆一扔,朗聲說道:“焉有吳兆騫而以一舉人行賄的嗎?”真是清高得近乎狂妄了。
順治一怒之下,將吳兆騫連同其父母妻子兄弟一起發配到了寧古塔。順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順治帝在刑部奏折上諭批:方猶、錢開宗俱著即正法,妻子家產,籍沒入官。葉楚槐等十八名同考官處絞刑,妻子家奴,籍沒入官。方章鉞、吳兆騫等八名考生,俱著責四十板,家產籍沒入官,父母妻子流徙寧古塔!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這一次殿試中,江南才子吳珂鳴同樣身帶刑具,在護軍營的芻三校持刀監視的情況下,寫出了為世人傳頌的佳作,文列第一成為解元,不久,順治帝特賜他進士及第。所以,吳兆騫的結局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
然而,僅僅是因為一人中舉有舞弊之事,就要連父母兄弟子女都要連坐,充軍到數千旦之外的荒涼邊境,冰天雪地,人跡罕至,特別是寧古塔,清人稱“其地重冰積雪,非複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各擬遣,而說者謂之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穴所攫,或饑人所啖,無得生也”。如此看來,順治帝這樣的懲處未免太重了。為什麼這麼說呢?
縱觀中國古代列朝對犯人的懲罰,雖然條例繁雜,但大致可以概括為打、殺、流放三種。表麵上看起來,流放可以使人免受皮肉之苦,似乎更能夠保全性命,比起前兩種懲罰而言,更像是一種較為仁厚的懲罰。其實不然!受過鞭刑、笞刑的犯人當時是皮開肉綻,傷痕累累,可是過不久傷口便會愈合。而殺頭不過是碗大的疤,長痛不如短痛,倒也利落。至於流放,對犯人來說卻是一種一輩子受折磨的酷刑,死了倒也罷了,問題是隻要是一息尚存,便要忍受這種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因為朝廷動輒將犯人的全家、全族甚至幾族一起流放,突然在一夜之間原本是錦衣玉食的家庭遭到查封,籍沒入宮而且家人降為奴仆,為防止逃跑,一路上須帶枷遠行。普通百姓一般不會遭流放,要麼就學陳勝、吳廣“揭竿而起”,要麼落草為寇做一個綠林好漢,偏偏就苦了那些飽讀聖賢書的“名士”和“才子”,稍有不慎便會遭此厄運,而且原本不相幹的親族也要受到牽連。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判決,處罰之重,到了完全離譜的程度!
後人有這樣的詩句:“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遼陽。”其實這裏邊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呀。所以,當不識時務的吳兆騫服刑時,他在京中的好友顧貞觀、徐乾學、吳梅村等人都來給他送行,紛紛為他鳴不平,卻已於事無補了。友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吳兆騫帶著枷鎖離京而去,吳梅村悲從心來,以詩相贈送友人上路。吳兆騫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若不是京城中老友的鼎力相助,他隻怕要老死在寧古塔了!吳兆騫本想科舉出仕,光宗耀祖,卻反而連累了家人,到池五十四歲在北京去世時,他一直沒有出人頭地,隻留下了幾卷悲涼、催人淚下、讀之令人回腸蕩氣的詩稿和這個令人欷歔不已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讀一讀吳梅村的《悲歌贈吳秀子》一詩吧:“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誹詆,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複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七月龍沙雪花起,橐駝腰垂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後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鰭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人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隻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吳兆騫的好友大詞人顧貞觀在吳遭流放之後,常常以詞代書互敘友情,令吳兆騫感動萬分。吳兆騫在塞外寫了《寄顧舍人書》最為感人:“嗟乎,此劄南飛,此身北滯,夜闌秉燭,恐遂無期,惟願尺素時通,以當把臂,唱酬萬裏,敢墜斯言。”把一股悲憤慷慨的生離死別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
顧貞觀惦念友人,為此冤獄,特寫了《賀新郎》亦名《金縷曲》二首相寄,也寫得極為深情。第一首是:“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萬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擇人應見慣,料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因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勾?此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世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烏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第二首是:“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叟,曾不減夜郎僝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我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成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首詞,字字是血,聲聲是淚,實為被懲罰之舉人鳴冤叫屈,認為這些人本係才子名士,如孫暘、陸慶曾、方章鉞及吳兆騫等人,並非是腹內空空行賄得中,因此皇上對南闈一案懲辦的似乎過於苛刻和嚴厲。其實說起來,對於“丁酉之獄”,順治對南闈和北闈的處治原則是大同小異,即都是連妻子父母兄弟一並流徙,隻不過是京闈案流徙之地為尚陽堡,比南闈案之寧古塔要近一些而已。
當然,國人對“丁酉之獄”無人敢言皇上苛暴,但少年天子已然發現,由於科場案株連太多,已弄得滿朝漢臣緘口寒心,人人自危了。於是,順治又下了一道諭旨,猶如一縷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又猶如一場春雨滋潤了幹涸的土地,滿朝漢臣們的臉上重又現出了舒心的微笑,不僅如此,漢人文士儒生們也對當朝充滿了渴望和信心。因為,在由皇上親點的那些“確有學問才能”的文官中,除了伊桑阿之外,杜立德、李霨、王崇簡、王熙、馮薄……全都是蠻子文士!這下,及官們又交上了好運,前途一片光明!瞧瞧,眼前這些漢人儒生文士千裏迢迢進京,不就是想博取功名,有所作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