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把樊頭存易水,權將肝膽入黃巢。
放翁金錯刀何在?不斬奸邪恨不消!
夏天
第十三頁是一首新詩:
雨梨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
疾雨初歇,
和前一陣雨,
好像隔了一個世紀!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裏,
任雪白的梨蕊被風欺淩,
不知要說多少想說的話語……
雨梨永遠不知凋謝,
花瓣飄了一季又一季,
我們的頭發已經斑白,
柱著拐也要聚齊;
這近乎一種靈魂,
讓人肅然起立。
依然是熟悉的疾雨,
熟悉得不禁舉手致意,
困境中擠不出一顆淚滴,
天之盡頭露出彩霞萬縷。
天涯海角我兩手空空,
多次在夢中抱住你的嬌軀;
雲情雨意已不抵幹柴烈火,
雨梨,今夜我夢不見別人,
我隻想你!
看到這裏,雨亭的眼睛濕潤了,爸爸和媽媽的愛情多麼純潔高尚,他們是天生的才子佳人,可是政治風雲的變幻,無情的命運,無法改變的個性,終於殘酷地把他們割離。真是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想起小的時候,在這間書房裏,爸爸坐在桌前寫詩,媽媽依偎著他,為他硯墨。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客廳的餐桌前饑腸漉漉,一陣小跑推開廚房的門,隻見爸爸和媽媽久久地接吻,似乎忘記了一切。媽媽手裏還拿著要切的一段黃瓜。
忽然,雨亭在這首詩的旁邊看到一段眉批,字跡模糊顫抖,仔細辯認,是爸爸的字跡,但好像是新寫的,上麵寫道:
雨梨:亭兒已經長大成人,我非常欣慰。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就是變個鬼,也愛你!
夏天
雨亭一見,大驚失色。
雨亭失魂落魄地奔進媽媽的臥室,隻見媽媽已經醒來,兩眼呆滯,怔怔地望著牆上。
雨亭結結巴巴地說:“媽,見鬼了!爸爸好像回來了……”
“什麼?你爸爸……”媽媽仿佛從遙遠的記憶中回到現實,目光轉向雨亭。
媽媽失神地望著雨亭,喃喃地問:“雨亭,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雨亭搖搖頭,說:“我是共產黨員,是無神論者,您是名牌大學畢業出來的,有那麼高的文化修養,怎麼會相信鬼呢?”
媽媽歎了一口氣,“可是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你爸爸,總感覺他就在我身邊,好像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雖然他受了那麼多的委屈,被打成右派。可是我們倆人相親相愛,他的情感生活是很幸福的,他為什麼選擇死呢?何況一直沒有見到他的屍體……”
雨亭說:“媽媽,我在爸爸的遺詩中發現了他的眉批,好像是最近才寫的。”
“什麼?讓我看看。”媽媽隨著雨亭來到書房。
一走進這裏幽幽的書房,媽媽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媽媽說:“這個書房是你爸爸靈魂歇息的地方,整個擺設和你爸爸生前一個樣,我就是為了懷念他,才保留原狀的。平時我總是鎖著它。你繼父也很尊重我的感情,他也默守這一規矩。每星期我都要打掃一次,平時窗簾總是掛著。他生前喜歡躲在這裏寫作,他不願意見到外麵的世界。他很欣賞魯迅先生的兩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牆上掛的也是明朝軍事家文學家於謙的畫像,上麵有你爸爸題的於謙詩: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雨亭引媽媽來到寫字台前,媽媽一見夏天的遺稿,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囁嚅著說:“這……好像是你爸爸……不久前才寫的。就是他的字跡,隻是顯得蒼老了,字跡有些歪扭……”
媽媽仔細環顧四周,發現煙灰缸裏多了一層煙灰,淡淡地散落在缸沿。
媽媽說:“我每次打掃房間,都把你爸爸生前使用的這煙灰缸擦得幹幹淨淨的,這裏麵怎麼會有煙灰了呢?”
媽媽踉踉蹌蹌地在書房內走著,她的眼睛泛出一種驚人的光亮,鼻子拚命嗅著,似乎在這空間尋覓著什麼。“我聞到這房間彌漫著一股煙氣,就是你爸爸生前最喜歡吸的哈德門香煙……夏天,夏天……”她輕輕地呼喚著。
可是沒有人應答。
媽媽來到窗前,用力掀開紫黑色的厚厚的窗簾。
遠山如黛,天氣瓦藍,白雲飄浮,樓群矗立,哪裏有爸爸的影子……
媽媽失望地呆坐在硬木椅上,眼角噙著淚花。
許久,她緩緩地說:“雨亭,這幾天我還經常夢見另一個女人……”
雨亭問:“她是誰?”
媽媽的目光漸漸變得模糊,“她叫楚韻,是你繼父的前妻。要說她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女人,長得文雅漂亮,可是在‘文革’初期她被打成現刑反革命,被造反派逼瘋了。造反派逼著你繼父在他們的麵前和楚韻作愛,否則就讓他選擇離婚。你繼父不願讓他的妻子蒙受更大的屈辱,遭受更深的刺激,因此毅然選擇了自殘。當時我和你繼父在一個試驗室工作,我們平時是言語投機的朋友。他那天沒有上班,我總擔心他由於受不了家庭的變故,選擇自殺,於是到他的家裏。我看到了他自殘的慘況。當時他疼得昏了過去,我叫來急救車把他送到醫院。以後,造反派惱羞成怒,逼迫他與楚韻離了婚,讓他與反革命老婆劃清界限。我跟你繼父是同事又是朋友,平時關係就很好,我又被他的這一舉動深深感動,於是我毅然選擇了和他結合,組成一個家庭。但是你繼父一直為此事自疚,他的良心受到極大的譴責,他經常在睡夢中驚醒,歇斯底裏地大叫。”
雨亭問:“媽媽,你愛繼父嗎?”
媽媽點點頭,“愛,有時是從崇拜開始的,有時是從尊重開始的,有時是從同情開始的,有時是從感動開始的,有時是從感謝開始的。”
雨亭仔細咀嚼這些話,又問:“那他們兩個,你更愛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