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都發覺世界比前一天更加雜亂無章。似乎一切都不再起作用了。世界已經不可收拾,我們總是在修修補補,我們的領導人在唏噓哀歎,在鼓舌辯解。我們每每以為能排難解紛,結果總是事與願違。當局日複一日救了燃眉之急,然而他們解決問題的方法又帶來了比先前要解決的更加重大的問題……

我們的周圍到處是堆積如山的垃圾,無處沒有汙染:從地麵冒出來,在江河裏滲透,在空氣中滯留,它刺痛了我們的雙眼,使我們的皮膚變色,肝功能衰退。我們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閉門不出……

有人說其它地方也好不了多少,這話倒也不無道理。看一看其它的工業社會,我們發現,雖然情況有好有壞,但是無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都犯了同樣的毛病。同一種不可抗拒的分崩離析的力量在吞齧著我們,無一例外……

這就是裏夫金和霍華德的那本令人心灰意冷的《熵:一種新的世界觀》一書的導言。

按照裏夫金和霍華德在書中提出的看法,我們的世界象一個封閉的熱係統,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高度無序的“熱寂”——即毀滅。這個結論很難被大多數人接受。這並不是說人們比裏夫金和霍華德更睿智、更樂觀,事實上可能恰恰相反:大多數人恐怕是更愚鈍、更消極。人們拒絕“熱寂”說的原因很簡單:它會使人立刻喪失生活的樂趣和信心。與裏夫金們相反,另一批智者則描繪出了另一種比較使人欣慰的世界景象:

在90年代,我們要用新的世界觀觀察世界。冷戰已於80年代末宣告結束;軍備競賽已經減速,甚至可能已經停止。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民族主義盛行期和意識形態冷戰期已壽終正寢,一個以全球化趨勢為主導的新時代已經開始。世界各地的藝術欣欣向榮。保護環境的呼聲響遍全球。共產黨國家在進行民主和市場經濟的試驗。各國都強烈要求進行經濟合作,而不希望進行軍事冒險,以免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和財政損失。亞洲的經濟發展打破了常規,許多亞洲人的生活水平已經趕上了歐洲人。有一股很強的力量,在推動自由貿易的發展。在非洲最窮的國家中,國營企業私有化和強調自力更生的勢頭不斷增強。人的個性再次受到尊重。

這是大名鼎鼎的未來學家奈斯比特的《2000年大趨勢》一書中所描繪的世界圖景。在這裏,世界又變成了一片光明。顯然,這是一個更令人鼓舞,因而也更令人易於接受的世界圖景。對於一般人來說,顯然最令人感興趣的問題在於:哪一種觀點更真實、更可靠?

然而這是一個不可能得出答案的問題。這兩種相反的見解反映的是當代世界的正反兩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人類心靈的兩麵。

裏夫金們的悲觀主義預言起源於1972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一個十七人小組所寫的一份著名的報告《增長的極限》。那份報告和裏夫金的《熵:一種新的世界觀》中所表達的對世界的悲觀看法並非杞人憂天,而是基於對20世紀全世界經濟、社會的發展所帶來的種種問題的深刻認識,是對人類麵臨的實實在在的危機發出的警告。

然而如果我們把裏夫金們的理論放到更廣闊的文化思潮背景中去看,就會發現這種悲觀主義的世界觀其實屬於人類曆史上來源已久的一種思潮。裏夫金自己曾在書中提到古希臘的赫西俄德關於世界曆史五個時代的說法,即將曆史分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和鐵器時代。在這五個時代的劃分背後潛藏著的就是一種悲觀主義的世界觀:曆史的發展趨勢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地走向黑暗。在古希臘、羅馬和希伯來人的哲學中,常常可以發現這種悲觀主義世界觀的影子。基督教、佛教等文明社會的宗教都以救世為己任,意味著這些宗教的世界觀是悲觀主義的——如果世界和人類不是無可救藥地走向墮落和毀滅,何須聖人先知舍身拯救呢?中國人的哲學常常被稱為樂天的哲學,然而在中國古代哲人的思想中也同樣潛藏著悲觀的意識。在老、莊哲學中,如同在赫西俄德的神話故事中一樣,世界的黃金時代是在遠古洪荒、小國寡民的過去,而曆史則是人與社會逐漸走向墮落、走向黑暗的過程。即使是儒家先師如孔子、孟子,在積極入世的精神背後,也不時會流露出悲觀的意識。在《論語子罕》中孔子感歎道:“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又在《論語公冶長》中悲觀地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他的入世其實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式抗爭。而孟子這位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樂觀主義者,在談及曆史時也不免發出一代不如一代的喟歎:“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