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哲人在談到世界的墮落時主要指的是道德的墮落。在相信進步的樂觀主義者看來,這種道德悲觀主義似乎不過是一種多愁善感的懷舊癖,說得更嚴重一點是倒行逆施的反動思潮。而裏夫金們的悲觀主義預言則是從科學原理出發,依據實證資料,在最基本的生存條件方麵對曆史進步的觀念作了否定。二者似乎有唯心與唯物的差別,不可混為一談。其實無論是古代的哲人還是當今的學者,他們對於世界的悲觀主義看法都有實證的根據,這就是對他們所處的世界中混亂無序狀態的洞察與焦慮。從這個意義上說,悲觀主義並非唯心的囈語。

然而另一方麵,悲觀主義所依據的事實隻是世界圖景的一個方麵。人們在每天的生活中都確實會遇到很多麻煩甚至痛苦,我們所知道的曆史中確實有過許許多多的混亂和災難。但這些事實本身還不足以使我們得出世界注定要毀滅的結論,因為與黑暗、混亂、痛苦並存的畢竟還有光明、秩序和歡樂,盡管後者也許遠遠不象人們期待的那麼多。因此,悲觀主義與其說是一種實證的生存經驗,毋寧說是對人類文明前景的一種窺測。佛家喜歡說“大慈大悲”意謂大慈善必有大悲哀,悲天而後憫人。悲觀主義哲人的悲觀正是來自對世界和人類的深切關懷與洞察。所以明末清初的一位怪傑金聖歎說:

夫憂固不必其定遭變也,遭變則其憂遂為旁人之所知耳。若夫旁人不得而知之時,聖人固無日無刻不幾乎以沉憂損年者也。

照他的說法,聖人所憂慮的不僅僅是一時一地的災變,而是人類的整個曆史和命運。我們或許應當相信聖人的睿智。然而,如果每個人都象聖人那樣思考,這個世界如何能讓人生存下去呢?漢代的一首樂府詩歌《西門行》中就直截了當地表達了這種憂慮:“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遊?”詩人的結論是人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的出路:“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夫為樂,為樂當及時。何能坐愁怫鬱,當複待來茲!”

及時行樂是一種再鄙俗不過的人生哲學,然而它卻是人們逃避痛苦的最有效途徑。這裏有一個價值的轉換問題:悲觀主義者所關懷的價值是一種期待中的、終極的價值,也就是說,他們所關心的痛苦與幸福並不特指當下的、現實的痛苦與幸福。逃避這種痛苦的方式就是用現實的幸福來替換不可企及的終極的幸福。英國哲學家羅素在批評悲觀主義的時候曾經這樣算計過:世界無論是由好變壞還是由壞變好,理論上講幸福的總量是不變的,因此沒有必要悲觀或樂觀。這種徹底量化了的價值觀聽上去有點兒別扭,其實不過是把人們習以為常的實用價值觀以極端的方式表述出來罷了。羅素以數學家式的冷靜達觀抵製痛苦,而一般人則是想通過賺取盡可能多的現實的、物化的幸福去抵銷或掩蓋痛苦,二者所訴求的都是現實化的價值。

有一則笑話說,一位哲學家雇了一條小船過河,在船上他問船夫道:“你懂哲學嗎?”船夫說不懂。哲學家便說:“那你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小船到了河心時起了大浪,這時船夫問哲學家道:“你會遊泳嗎?”哲學家答道不會。船夫說:“那你將失去全部的生命。”這則笑話的本意當然是譏諷那些耽於空想而百無一能的迂夫子。但如果站在哲學家的立場上來解釋這則寓言,就會看出其中包含的觀念衝突。在哲學家看來,不懂哲學、不能洞察人生意義的人隻能膠著在物質現實的表麵,因而缺少了另一半形而上的生命價值。但船夫隻對現實的價值感興趣,他相信缺少現實利益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價值。

哲學家不會遊泳肯定是個缺憾,這一點已經由這則笑話所暗示的悲慘結局證明了。那麼船夫不懂哲學是不是個缺憾呢?笑話中沒有說。但笑話所隱含的默契其實很明白:哲學家所說的那“另一半生命”毫無價值。這個默契正是大眾的人生哲學。把物質資料的豐富視為進步、把感官的快樂視為幸福,這種價值觀念引導著文明社會的發展,並且隨著工業資本主義帶來的物質財富的迅速增長和日益膨脹的對富裕、舒適生活的需要,使這種觀念變成了不言自明的真理。與哲人的悲觀主義相反,工業社會的發展為這種唯物的現實的價值觀奠定了樂觀主義的基礎: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新的資源的不斷發現和利用使人們有充分的理由期待著生活變得越來越舒適、快樂。奈斯比特的《2000年大趨勢》正是這種樂觀主義精神的最新體現。

裏夫金和奈斯比特都沒有撒謊,他們隻是代表了不同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從某種意義上說,裏夫金是個悲觀主義的哲人而奈斯比特則是個快樂的船夫。這兩種相互對立的哲學所體現的正是人類文明固有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