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在談到遊戲的特點時,強調的是“對外觀的愛好”:

什麼現象標誌著野蠻人達到了人性呢?不論我們對曆史追溯到多麼遙遠,在擺脫了動物狀態奴役的一切民族中,這種現象都是一樣的:即對外觀的喜悅,對裝飾和遊戲的愛好……

事物的實在是事物的作品,事物的外觀是人的作品……

藝術的本質就是外觀。

席勒在這裏所說的“外觀”是指審美的外觀,即人們通常所說的“形象”。在席勒看來,對事物的實在感興趣,是感性欲望的表現,表明人還沒有脫離物質的束縛;而對外觀的興趣和對物質實在的淡漠,則是文明的標誌,它表明人已經把感性的需要和對形式的需要結合了起來,上升到了一種自由的境界。

在上麵一節我們曾指出當代遊戲活動中存在的博彩傾向。博彩當然是功利性的活動,與席勒所說的遊戲的非功利的外觀化或形象化是不相容的。然而我們還得注意到,當代文化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卻是形象化。形象化的最突出例子恰恰是最富於功利色彩的商業文化。當代的商業活動早已遠遠離開了原始的供需關係結構,商業向消費者提供的東西中真正屬於滿足消費者物質需要的成分隻是很小甚至極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則是形象:商業廣告、商品包裝、外觀設計,以及由某種商品消費活動所製造的社會形象,如此等等。可以說,當今的商品消費主要是形象消費。物質性的商業活動是如此,精神性的活動也同樣趨向了形象化。當代大眾傳播媒介越來越趨向形象傳播,由大眾傳播活動所操縱、控製或影響的精神文化活動也因此而日益形象化:文學變成了電影電視中一連串的畫麵,音樂變成了風景畫麵或某種環境氛圍的背景乃至成為歌星形象的陪襯,關於世界的知識變成了賞心悅目的景觀,對於生存意義、價值的思索與追求變成了顯現個人形象的生活方式……人們盡管在觀念上追求著實利,然而消費的卻是形象。席勒所說的對外觀的愛好在當今社會中似乎已經成為極其普遍的社會需要,我們是不是已經走進了席勒的伊甸園?

學者們在把當代文化稱作“形象文化”時,似乎並沒有把這個“形象”的概念同席勒美學理論中與“形象”概念有關的“人性”、“自由”等觀念聯係起來。相反,這裏的“形象”成了空洞、虛假、淺薄和自欺的代名詞。人們傾向於認為,“形象化”意味著文化的內涵被掏空了,隻剩下華而不實的外殼。從關心實在轉向關心外觀,這究竟表明了當代人是在走向自由還是走向空虛,這似乎成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在當代文化環境中,人們行為的功利性和心理需要的虛幻性構成了互補的兩極:一方麵從活動的內容來看,機遇化了的生活目標意味著人們不再有真正恒定的追求和向往,隻是對隨機出現的無法預測的機會保持著高度的敏感和興趣。這種機會或機遇的基本涵義是外在的、功利性的——無論是發一筆橫財、幹成一番大事業或當上個明星什麼的,隻要是作為一次機遇出現的東西,都意味著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身外之物,同時也是由社會評價所認可的功利性的價值。然而另一方麵從當代人的心理需要來看,人們實際需要的東西卻往往是形象性的或虛幻的——進高檔酒樓、開豪華轎車並非為了營養和方便,而是為了“擺個譜兒”;在居室裏低矮的天花板上吊個巨大的吊燈、狹仄的地麵鋪上大理石肯定也不是為了舒適而是為了好看;花大價錢添置一套昂貴的“家庭影院”是為了哭哭笑笑地觀看那些向壁虛構的離奇故事,在KTV包廂裏一擲千金隻是為了“找個感覺”,至於跟著導遊的小旗疲於奔命則純粹是為了“到此一遊”的紀念……總之,人們一手忙著攫取實惠,又一手用它們換取了一大堆花裏胡哨的“形象”或“感覺”。當代人豈非象轉籠中的小白鼠一樣永遠在徒勞地做著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