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長江三峽上來了一位奇特的客人,就是號稱“高空王子”的走鋼絲者加拿大人科克倫。手握一根長長的橫杆在淩空幾百米高處懸蕩的鋼索上走過,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驚心動魄的壯舉。當然,如果排除了這一舉動的商業動機和收益,就走鋼絲的直接目的而言,應當說這是一件無意義的舉動。因為科克倫並不是想要渡過長江到對岸去而舍此之外無法可想才鋌而走險的。任何走鋼絲者的目的都不是在於到達彼岸的地點,而隻是為了表演走鋼絲的“走”這個動作本身。因而盡管充滿了危險,走鋼絲畢竟不是苦役而是娛樂。
走進現代化的大型遊樂場,最令人感興趣的大都是最驚險刺激的遊樂設備——“原子滑車”、“瘋狂老鼠”、“激流勇進”、“勇敢者飛船”……聽聽名稱就知道是充滿刺激性的遊戲。走進電影院去看看最高水平的巨型製作影片,成幾億美金的製作成本大半是為了製造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畫麵:從槍擊、爆炸、撞車、跌落之類具體個別的危險到核輻射、外星人攻擊、火山地震、恐龍大戰乃至地球毀滅等等巨大的災難,都成為當今好萊塢“大片”所鍾情的表現對象。翻開《吉尼斯大全》看看,就會發現人們所競逐的或者層出不窮地正在發明著的種種標新立異的娛樂方式,其中也有很多要付出“冒險的代價”:跳崖、攀岩、飛車、吃辣椒、吞玻璃、瀑布漂流、熱氣球環球飛行以及科克倫的高空走鋼絲等等。總之,當代人的娛樂活動與恐懼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古希臘亞裏士多德的時代,恐懼是一種合乎道德的感情。亞裏士多德在談論悲劇時,就認為悲劇最重要的效果就是要激起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之情。恐懼的意義在於使人有所畏——敬畏神祗、畏懼命運,歸根到底是要人明白自己的限度。在德爾斐神廟裏鐫刻的兩句著名的箴言“自知”和“毋過”所啟示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可以說,恐懼在古希臘人那裏就意味著明智和理性。在中國古代的哲人那裏,恐懼同樣是一種睿智。曾子所說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孔子所說的“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都是把恐懼或敬畏當作處世的基本心理狀態。總之,無論古希臘還是古中國,先聖先賢們都是把恐懼的情緒視為建立在對自身境遇認知基礎上的理性化的心理狀態。
當代人的恐懼從內容上講與古代人的恐懼應當說沒有什麼根本的不同——恐懼的內容說到底無非是死亡、傷害、不可知的威脅等等,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然而,當代人恐懼的形態卻與古代人很不相同。對古代人來說,恐懼是一種嚴肅的心理狀態,是人對自身處境的認知和應對。而對當代人來說,恐懼卻變成了娛樂活動的心理內容,作為娛樂的恐懼不是對真實處境的認知,而是一種特殊的體驗。
按照馬斯洛的人格發展理論,人在獲得了起碼的生存條件之後最基本的需要就是安全。恐懼是對安全感的否定,因而意味著人基本需要的匱乏。古代賢哲把道德建立在恐懼的基礎上,也就是把道德與人的基本需要聯係起來,從而給道德賦予了他律的強製性。但對過於世故的當代人來說,除了實實在在的法律製裁或他人的報複行為外,幾乎不可能設想什麼抽象的道德懲罰帶來的威脅與恐懼。人們不大肯相信“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古訓,隻相信災難威脅的不可預測和不可抗拒——在一個充斥著汙染、犯罪、陰謀、事故、災害以及其他種種不可逆料的危險的世界上,一個人怎麼可能僅憑著謹言慎行就免除這一切威脅呢?事實上,文明越是發展,人們就越是感到個人的軟弱和無能為力。當代人變得越來越悲觀憤世,也就越來越對現實的威脅表現得麻木不仁。當代人很難象古聖賢那樣把恐懼當作應對現實威脅、調整自己行為的心理準備,隻是把它當作一種單純的情緒體驗。
當代人喜歡體驗恐懼,因為在這種心理狀態下人可以暫時地擺脫麻木不仁的精神狀態,重新激發起對自身處境的感覺,特別是安全感。作為一種基本的需要,當代人對安全的要求與過去的人們有一個明顯的差異:過去的人關注的是安全的實際意義——衣食之虞、野獸和敵人侵擾之憂、災害瘟疫之患等等,所求的是天下太平、高枕無憂之樂;當代人感興趣的卻是安全的心理意義——赴湯蹈火轉危為安、否極泰來逢凶化吉、千鈞一發死裏逃生……不是安全的實際狀態而是安全的感覺。對於當代人來說,無憂無慮、平安無事不是什麼作為心理需要的安全,而是平庸乏味。越來越快的生活節奏、越來越紊亂的信息傳播環境刺激著當代人的心靈和感覺神經,使人們的心靈變得越來越神經質,而感覺神經卻越來越遲鈍,感覺閾限越升越高。這個混亂的世界上似乎危機四伏,然而人們又無法斷定威脅到底來自何方,抑或隻是虛驚?因而人們關心的不再是實際的安全,而隻是尋求安全的感覺。恐懼是當代人換取安全感的一種手段:隻有經過恐懼的刺激,人才能體會到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