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紅樓夢》這部書裏,基本上可分為主子和奴才這樣兩部份人物,那麼,稱得上能與“富貴閑人”這主子身份相匹敵的、活得自在而又滋潤的奴才,大概要算賈寶玉的小廝茗煙了。
做奴才,能混到這一步,不容易!而且,這小子也不見太費心費力,可能很讓有些人羨慕。
茗煙,後來因為“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他和掃紅、鋤藥、墨雨、以及不知是原有的還是後來擴大編製才增加的雙瑞、壽兒,統統是寶玉的奴才。看樣子,他如果不是頭兒,至少也是個領班。就看他大鬧書塾時,嚷著:“你們還不來動手!”命令這幾個家夥上的勁頭,可見不是一般人物。曹雪芹未曾交待過焙茗的來曆,我們知道他姓葉,他老娘也在怡紅院裏當差,叫葉媽,其他就不很清楚了。可以肯定的,衝他這番話:“他是東府裏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麼硬掙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主子奶奶麼!”便大約估計得出:一、這小子是“家生子”,頗了解一點背景材料。當奴才的人對主子的隱私特別感興趣,是一種職業習慣。二、也許,他的老爹兄嫂或其中之一是璉二奶奶門下的。主子氣粗,奴才腰杆也硬,這也是這班人的職業習慣。所以他才敢罵那個金榮是小婦養的,揭個底朝上。
至於,賈寶玉怎樣選中焙茗作自己的貼身奴才,不得而知。若從鳳姐向寶玉討小紅這一節看,八成是她推薦的。她既然可以把人調出來,那麼也可以把人派進去。否則,焙茗不可能成為賈寶玉的某種程度上的心腹。奴才固然利用主子,但主子未嚐不利用奴才,兩者相互依存。象哥爾多尼的《一仆二主》中的特魯法爾金諾那樣的人並不多,凡奴才,甘為奴才者,以奴才自榮者,都不怎麼樣。
說實在的,在金陵賈府裏,主子不好當,奴才同樣不好當。隻有兩個人例外,那就是賈寶玉和焙茗這一主一仆了。
焙茗在《紅樓夢》裏,是個小角色,但他卻是一個會當奴才的奴才。有的奴才當得很不如他灑脫,譬如焦大,被塞了一嘴馬糞,是個傻奴才;譬如王善保家,討了個大沒趣,是個不長眼的奴才;譬如襲人,雖然謀到手姨娘的位置,可太費心機,太費力氣,其實是個絞盡腦汁、活得挺累的奴才。隻有這小子,快活得很,在儀門外綺散齋書房掏小雀兒;在掛著一軸美人像的小書房裏,按著萬兒幹那警幻所訓之事;敢假傳聖旨,把主子哄騙出來;還敢在主子燒香祭祀的時候,開一個來世變女孩兒的玩笑。
這說明他深通奴學,第一:投其所好。主子的誌趣、愛好,必須掌握,那些拍馬屁拍到馬腳上,臉上挨一記熱辣辣的耳光者,多半是沒吃準摸透主子的性格所致。賈寶玉是位泛愛主義者,有雌化傾向,再沒有比這句話更投合他的心意了。
第二:得說主子想說而不願自己說的話,得做主子想做而不想自己做的事。一句話,當奴才的必須為主子“賣塊”。“嗔頑童茗煙鬧書房”一回,傳神地描寫了一個小奴才仗勢逞凶,為主子衝殺賣命的場麵。賈寶玉被欺侮了,他“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無故就要欺壓人”的人,休說別人調撥他,即使沒有賈薔唆使,他也不會放棄這樣一個邀好的機會,除非他不知道。
不過,這小子是個並不盡職的奴才,有一回寶玉挨打,急需個貼身人去通風報信時,他卻不在,不曉得何處去了?打到半路上,整個賈府沸沸揚揚,他才出現,還把薛蟠當替罪羊給饒了進去,後也不見他多麼失寵。這一回,倘非賈薔通風報信,他又不知道了。但他殺將進來時,“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一把揪住金榮,噴出一堆髒話,說“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那聲勢也夠嚇人的。
由此,不禁納悶,這個吊而浪當的奴才,並不得力,不知何故,繼續受到主子的寵信,就耐人尋味了。也許因為:一,來頭比較硬,寶玉不得不給麵子;二,寶玉整日在內幃廝混,小廝如何如何,他無所謂;三,也還該說,賈寶玉不是個難侍候的主子,不挑剔,比較隨和。恐怕更主要的,焙茗懂得(也是所有刁滑的奴才都明白的),手裏抓有主子的短(無論是主子自己出的錯,還是奴才下的套,讓主子鑽,故意誘使出的錯),把握他的隱私,這樣,主子雖然可以主宰奴才,但奴才也有了反主宰的一些本錢。
曹雪芹對焙茗著墨不多,不過,把這小子表麵上討好巴結,迎合取巧,實質是企圖控製(那怕是些微的)賈寶玉的小伎倆,寫得入木三分。也許多少有點冤枉焙茗,他未必存有歹心。可是,為人奴者的先天本性,或下意識使他不得不然。第十九回賈寶玉過寧國府看戲,他不喜歡那些神鬼妖魔的戲文,更不喜歡那些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地步的人。所以到各處閑耍,在小書房碰上了茗煙的風流韻事。以後,茗煙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做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請注意這副表情):“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裏來。”鬼知道他的什麼點子?賈寶玉提出了去看花大姐姐,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請注意這小手段):“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這當然是賣乖,其實他巴不得呢!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好多主子常常上了奴才的當,吃了奴才的虧,就是由於被一口一聲的“喳”的表麵上的順從蒙蔽,而看不出內裏的陰的一麵。茗煙把寶二爺引到花大姐姐家,這在賈府是違禁的事。寶玉光看到這小子為他承擔風險的一麵,並沒有意識自己將有把的燒餅,讓這小子攥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