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賈政的“生的門答”(1 / 3)

“生的門答”是舊時用過的外來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感傷。

但似乎又不盡此義,還含有一點憂鬱、惆悵、淡淡的哀愁,和無可奈何的情緒。在《紅樓夢》裏,那位既不是主角,但也不是配角的賈政,自始至終是這樣一個調子的角色。

他算不上是一個悲劇性人物,因為悲劇從來是莊嚴的否定。賈政有一些假道學,莊嚴卻談不到。不過,他確實活得不那麼快活,官做不順,家管不好,既不妥為人子,亦不善為人父。詩倒是寫的,但僅有一篇《歸省頌》,是他女兒元妃省親時呈獻的。可能太過於歌功頌德,大概也難免才氣略差,文采不足,所以隻存其目,不錄其文。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文章事發表許多議論,儼然是榮寧二府中小小文藝圈子裏的領導人物,決策者,成天做出道貌岸然狀。

應該說,賈政活得挺沉重,挺負擔,挺孤獨。別的人(包括老太太到王夫人到寶玉到眾姐妹到眾丫環)都為此十分地敬畏他。細看賈政一生行狀,其實他同別人一樣地“衣租食稅”,過著寄生生活,毫無建樹,連探春興利除弊的能力也沒有,什麼事情也幹不了,幹不好。不知何由地他認為他有板起麵孔訓斥別人的權利。

因此,賈政在《紅樓夢》裏,算是個重要人物,但無重要性。

在榮寧二府中,最高的決策人物是史太君,財權完全掌握在王熙鳳的手裏,襲了祖宗官職的,是他哥哥賈赦,他沒份。自己房裏的事,權柄屬於王夫人。丫環襲人的名字,他聽來刁鑽,也並不順他的意旨改掉,他說了等於白說。按說,他是賈府男性公民中唯一的“自幼酷愛讀書”、“原要他從科甲出身”的人,而且“最喜的是讀書人”。雖然他自謙:“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頓,於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但他並不否認他是此道中人,有著光榮的過去,就在說這番話時,還在撰寫他的《省親頌》的。因此可以設想,在文化方麵,他有可以發揮的餘地吧?很遺憾,戲曲啦,說書啦,音樂欣賞啦,數老太太最有發言權。他隻能在詩詞歌賦上發表些相當正統,相當陳腐的見解,年青人根本也不聽的。亞文化方麵,例如飲食,他怎麼也吃不出老太太的水平。行個酒令什麼的,那是職業選手鴛鴦的拿手好戲。

所以,他相當地“生的門答”,沒辦法,唯有在書房裏和詹光、程日興這班幕賓下圍棋了。偶爾,抽冷子抓個機會,吼賈寶玉一頓,宣泄心頭這股無名毒火罷了。

賈政未嚐不想自在,視察稻香村,產生歸農之意,也許隻是一種土大夫式的清玄,但也反映他一些心態。環顧左右,那個賈敬,“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賈珍是敢“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的主兒;賈赦除了打鴛鴦的主意,搶石呆子的扇子,就是養小老婆了,是個老紈絝子弟;至於賈璉,賈蓉,也都是些“膏梁輕薄之流”。人頭屈指可數,撥拉來撥拉去,賈政就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來了。老太太雖是實際上的家族領袖,但她倒很放手。史太君的哲學是“樂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所以一般的應酬,出頭露麵的事情,就由賈政來當這個代理家長了。無論如何,他能講得幾句四書五經,寫過幾句詩,也許未必稱職,但比賈府其它幾塊料,還算拿得出手,這位置也不能空缺著,就拿他來充數了。

所以,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大出殯,北靜王世榮設路祭,怎麼也該賈珍、賈蓉出麵,但好象能夠應對的隻有賈政了,其它如賈赦等除唯唯諾諾外,也插不上嘴。這位王爺似乎很關心文學,大概經常與作家、評論家來往,因此他挺看重賈寶玉,在當時看來,顯然屬於新潮一族。盡管他說,“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其實話裏話外推崇青年。賈政資質平平,可並不傻,不是聽不出來,在這個位置上,又無法不應酬。再有,他女兒元妃省親,這固然是大家庭得沐天恩的光榮,作父親的他自是更有天大的麵子。但作為家長的代理來接罵,又不得不一口一聲地稱臣,行安問參。按封建社會的三綱五常,長門長子是那位想成仙的賈敬,即使這省親大典是榮國府的事,論理也該賈赦出頭,他是長房,他該跪下叩問聖安。

但是,都推在了賈政的身上。為此,他要規行矩步,要匡正世道人心,要維護封建統治,要管束像賈寶玉一般年青人的在他看來是異端的思想。挺忙,挺正經(至少在裝正經),處處得他出麵,事事得他說話。顯然,他曉得他不受歡迎,尤其不受年青一代歡迎,甚至被視作一個多餘的礙事的人。有一次元宵燈謎晚會,他也想湊熱鬧,樂一樂,弄得年青人好嫌他,一個個對這位權威,“鉗口禁語”。最後老家長把他攆了,他甚至很痛苦。“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采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予兒子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