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人家來說,蓋房子總要比拆房子,賣房子,更顯得具有興旺發達的氣象。對一個國家來講,道理也是一樣的,修高速公路,建住宅小區,搞城市綠化,開超級市場,怎麼也比砸鍋煉鐵,古籍化漿,大破四舊,地下設防,來得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紅樓夢》中大觀園這項巨額投資的工程竣工之日,也正是榮國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時。連剛剛咽氣死去的秦可卿也羨慕得要托夢給王熙鳳,勸誡她“盛宴必散”,“早為後慮”雲雲。
大觀園共有多少幢建築,曹雪芹沒有告訴我們,這便是藝術家的玄妙了。你願意想象它多大,它就多大。但有一條,讓你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林黛玉必得住進瀟湘館,房屋與居住者幾乎成為一個整體的。
現在很難懸擬大觀園的總體設計師山子野先生,在打腹稿的過程中,是不是因人而異,為每個建築單元注入未來居住者的個性色彩?這似乎不太可能,老先生怕是連賈府的一般女眷,也不容易見到的。我想也不排除賈珍、賈璉、賴大、賴升、林之孝、吳興登、詹光、程日興這些幫著安插擺布的甲方代表們,絕可能是出了不少主意的。
否則,每一組建築物包括附屬設施與環境綠化,是無法與住進去的人如此吻合匹配的。
所以,在元妃省親完畢後不久,一道娘娘的懿旨下來,“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錮;命寶玉也隨進去讀書”的這道諭,顯然是虛幌一招,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蓋房子就為人住,不然,用不著別具匠心地蓋那些房子。即使像櫳翠庵這種宗教建築,最終還物色到一位帶發修行的妙玉小姐呢?可見一開始就是一個整體規劃,而且我敢斷定,王夫人的意見起到一言九鼎的作用。
第一,這些姐妹們已經到了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的年紀,拿今天的話說,她們具有了分房資格,總不能讓寶玉和黛玉老是住在賈母的暖閣裏。第二,按當時賈府的級別待遇,寶玉、迎春、探春、惜春,是嫡係子女,正宗的高幹子弟。寶釵、黛玉雖是外姓,地位也非同小可,都是有來頭的。李紈雖是屬於特殊情況,但資格擺在那兒,何況肯定有王夫人批下來必須照顧的條子呢?因此,她們有權住進去,並非超標準享受。
但是,第三,眼紅這園子,並希望擠進這園子,相信是大有人在的。況且,這座園子還占用了一部份寧國府的地皮,所以那府裏的嫣紅、翠雲也未必不生出些想法,為此,必須搬動娘娘出麵,讓大家不好張嘴。這種現象,放在今天,決不會為幾間房子的事去驚動中央的,一個局級幹部,一個什麼房管處長之類,都可以說了算的,不能不說是時代在進步。
很高興,那時不必有分房委員會的設置,更無需評議打分,三榜定案的麻煩,說分就分了。好象也未見住進去的人,為房大房小打得不可開交,為有沒有抽水馬桶,裝沒裝排油煙機,鬧得意見紛紜,姐妹們高高興興(至少表麵上是如此)地遷進新居了。
說實在的,這些小姐們果真沒想法麼?我看未必,不過她們不如當代人那樣赤裸裸罷了。動刀動棒,法院告狀,賴著不搬,聚眾哄搶,少一平米也敢天翻地覆地折騰。可林黛玉卻說:“我心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這不過是她自己在尋找一種心理平衡而已。
其實,在大觀園裏,她住的瀟湘館,和惜春住的蓼風軒,可能算是丙級房。在第五十八回“因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姐妹丫環,隻得也挪進園來”時,將每幢房子的寬窄形容了一番。寶釵那兒多了湘雲、香菱,李紈那兒有李嬸娘和寶琴,迎春處添了岫煙,探春時常被趙姨媽與賈環聒噪,自然不方便薛姨媽去住。緊接著點明了“惜春處房屋狹小”,“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因為第五十九回,鶯兒編了個花籃,來送給林黛玉,適她正在晨裝,那必是臥室無疑了。鶯兒問候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然後黛玉囑咐了幾句,鶯兒答應了出來,到紫鵑房中找蕊官。由此可見薛姨媽和黛玉兩人是擠在一間屋裏,證明瀟湘館也是不十分寬敞的。
鬼斧神工的曹雪芹,通過賈寶玉的眼睛,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分明看到了瀟湘館“上麵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和蘅蕪院的“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的。等到分房榜一公布,寶哥哥也隻好以“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來安慰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