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從《女吊》侃起(1 / 3)

“子不語怪力亂神”,鬼不在其內,所以,古往今來,即使聖人之徒,也有寫鬼說鬼者,如《欽定四庫全書》的總編輯紀昀,還寫了一部《閱微草堂筆記》。更何況象《子不語》的袁枚,《聊齋誌異》的蒲鬆齡這樣的大名士、大文學家呢?在他們筆下,不但寫得鬼氣拂拂,而且還寫得栩栩如“生”。

許多大文豪都不怕寫鬼,莎士比亞在他的《哈姆萊特》裏,讓鬼魂上場。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梅靡斯特,本身就是一個魔鬼。

魯迅先生也寫過鬼的,至少他寫過兩種鬼,一個是無常鬼,也就是拘魂使者。一個便是女吊,應該說是很風流的女性吊死鬼。先生認為這兩種鬼,是紹興“有特色的鬼”。尤其這個女吊,不伸出可怕的長舌頭的浙東地方的鬼魂,由於先生寫了,因而也在文學畫廊裏,得到了永生。於是凡讀過先生著作者,無不知這個顯然是很可愛的女性吊死鬼的。

他對女吊的評價極高,認為是“一個帶複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他還說:女吊“也叫作‘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見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

接著,先生寫她的出場:“這之後,便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

仿佛電影的推拉鏡頭似的,一下子把那悲豔的女主角和圍繞著她的陰森森的氣氛,烘托了出來。

“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

連巨匠如先生者,也還弄不清楚,他人當然更不敢置喙了。

大家都知道,在西方人的心目中,心的形狀、以及心這個字眼,都與愛情緊密相連的。例如男人稱呼妻子或未婚的女友叫做“甜心”。例如愛神邱比特的箭,射中的靶子,就是一顆心。例如情人節的禮品,項練上墜著個心形金荷包,荷包裏有一張所愛之人的倩影。凡此種種,說明心形和心字,是毫不猶疑的愛情象征。

因此,我每次讀先生這篇《女吊》,總有一個深覺可笑的疑問:也許做了厲鬼以後,便中外合璧,不象陽間那些一心維係道統的大人先生們,太拘泥於東西文化的異同,敢於有萬物悉備於我,一切均能為我所用的胸襟?一個女吊,居然會有這種豁達,而活人卻怵怵惕惕,對外來事物,不分青紅皂白,怕到要命的程度,當然是相當可笑的了。

那時候,大概還是大清朝吧?硬被人家敲開了閉關鎖國局麵,所以對於“西夷”或“西酋”的一切,視作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壞了我五千年中華古國的風水。想不到區區一女吊,倒挺敢於“洋為中用”的,比起那些把腦袋紮在沙漠裏,恨不能躲開整個世界的大活人,要胸懷寬闊得多。

也許東西文化並非象楚河漢界一樣,分割得那樣清楚,自有其交融彙通或相映成趣的地方。否則我想不透,遠離塵囂的浙東那窮鄉僻壤之中的女吊,怎麼竟會無師自通的和外國人對於心的理解合拍,在野台班上舞之蹈之表現出來呢?

魯迅先生在這篇文章裏,特別說明了是四十年前的往事,是他幼年坐在烏蓬船上,吃著羅漢豆,於湖光山色間觀看社戲的印象。

作為整個人類文化傳統中的一部份,各個分支固然有其自己的民族,或國家、地區的特色,但共同的相通的,能夠比較可以對應的東西,還是占主要地位的。“情由心生”,世人悉皆如此,也就不奇怪女吊表演出一個心字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