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過氣”?
這個詞彙是近數年裏在香港講開來的,偶見於當地報章,大概是口頭語。目前,此間也漸漸有人用這個詞,南方更流行些。
考其準確的釋義,因為至今未見諸於我們出版的任何詞典,所以很難找到滿意的答複。可能這個詞的產生時間較短,尚來不及收進;也許還需要一個約定俗成的時間,看它是否果真被人認可。但從“過氣明星”,“過氣歌星”,或“過氣政客”這些被賜以“過氣”二字的具體人物來看,大概和“過時”這個詞彙多少近似。
但又不盡然,譬如一曲《我的中國心》風靡大陸的張明敏,香港報紙則說他在本地早“過氣”了。同樣,《冬天裏的一把火》紅得發紫的費翔,在我們的電視屏幕上,頻頻出鏡時,台灣報紙也說他“過氣”了。姑且不去討論這兩位歌星是否的的確確“過氣”,也不去研究說這樣話的人的心態以及弦外之音,不過由此,我們能理解“過氣”這個詞彙,還不同於“過時”的概念。
“過時”,是從時間角度來衡量的,一件漂亮的狐皮大衣,在白露秋霜,蒹葭蒼蒼的季節,掛在櫥窗裏,是適令商品。到了汗流浹背的日子裏,那就實在有點“過時”了。也許,不會有顧客問津,並不等於這件大衣一子不值。因此,有“過時”的時候,也可能還會有不“過時”的時候。搞時裝業的行家都懂得這個道理,創新和複古,超前和回歸,總是像走馬燈在不停地變的。
“過氣”,或許更接近北方一句歇後語,“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說這話,通常是指一個人一生中的最好年華,已經一去不再了。“景”,自然是“風景這邊獨好”、“好影色”、“好景致”、“好光景”、甚至“好景不長”的“景”了。如此理解,似乎與“過氣”相近,可細一琢磨,又不完全相同。“景”是每個人都有的,可以相對而言,具有普遍性的事物;而“氣”,則不然了,“氣焰萬丈”、“氣勢磅礴”、“財大氣粗”、“氣壯如牛”、“氣吞山河”、“氣貫長虹”、直到“酒色財氣”、“氣指頤使”以及諸如此類的“氣”,都是屬於絕對的特殊現象。一旦這股“氣”過了,像泄了氣的皮球,癟塌塌地,再也不能鼓起來,形容此時此刻的這個人,確實,用“過時”,用“過景”都比不上“過氣”更為形象。
作家也有“過氣”的。
南朝在宋、齊、梁當過官,直做至金紫光祿大夫的江淹,就是這麼一個“過氣”作家。有一句成語“江郎才盡”,那典故就出在他老先生身上。
他再寫不出好作品了,甚至,連不好的作品,也寫不出來了。
這當然很痛苦,別人替他痛苦,他自己大概更痛苦。大家都知道他是作家,名作家,大牌作家,可實際是一隻不下蛋的雞,光在那兒虛張聲勢,雞窩裏卻空空如也。曾經光輝過的歲月,早已是古老陳舊的記憶。盛名之下,其實難符,他又不能像我們一些人那樣臉皮厚,不寫東西,照樣做他的作家不誤。所以,那日子對江淹來說,肯定不太好過。
所以,他老人家辛辛苦苦編織了兩個離奇的夢,我想主要不是哄他自己,而是去哄世人。使人相信他寫不出作品,是有緣由的,是文學上的一次美麗的死亡,是天意。到底不愧是幹過作家這個行當的人,江淹把他的夢編得挺富有想象力的。比之我們一些連狗屁也寫不出的作家,隻會像五屍神一樣上躥下跳,要文明和高明得多。
他說,他在被罷掉宣城太守回家途中,船行至禪靈寺,天色已晚,便泊舟過夜。夢見一位自稱張景陽的人,來找他討還早年寄存在他這兒的一匹錦緞。他從懷中掏出來給那個人,誰知對方很不高興,說怎麼就剩下這幾尺了?算了,也沒有什麼用了,順手又給了別人。從那以後,他的文章就再也寫不好了。
另一個夢就更花哨了,他說他在冶亭那個地方過夜時,在夢中見到了郭璞,這位半仙對他說,老兄,當年我有支筆在你這兒,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是不是應該還給本人啦?他又往懷裏去掏,果然摸出一支五色筆,扔還給郭璞。於是,他再寫詩的時候,靈感枯澀,拙於詞句,連一首像樣的詩也拿不出手了。
用這種夢話來為自己靈感愚鈍,文思枯竭,誌大才疏,筆力不逮,找個體麵台階下,自然有些可笑,但是,也很可憐。作家的虛榮心和作家的忌妒心是無藥可治的,好就好在江淹虛榮心盛,似乎忌妒心不那麼強烈,否則就難保他會幹什麼缺德的事了。其實,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好了,“過氣”就“過氣”好了,幹嗎非硬挺著偏要當這個下不了蛋的作家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