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過氣(2 / 2)

這種情結,當然很莫名其妙的。

現在查不出來南朝有沒有作家協會或文聯這種機構,但江淹曾經是一位知名度較高的作家,而且在這一界大概屬於領銜人物,也是事實。《南史》說他“任性文雅,不以著述在懷,所撰十三篇,竟無次序”,看來,他也曾經在南朝文壇很瀟灑一陣過的,可不是眼下的一些“過氣”作家,早先就沒有什麼著述可稱,乏善可陳的銀樣蠟槍頭,所能比擬的。《南史》稱他“少以文章顯”,看來江淹從年青開始,便是有名氣的作家了。這個史書中所說的“顯”,便是此文中講的“過氣”的“氣”了,可以想象很神氣過的。

所以到了後來,什麼也寫不出了,所謂“江郎才盡”了,仍舊背著的那名噪一時的作家包袱,使他無論如何不敢承認自己其實早已“過氣”,在南朝的作協或文聯占一席之地,純粹是在濫竽充數。麵對這樣嚴峻的現實,我們不妨替他想想,不這樣白日做夢,自欺欺人,還有什麼辦法呢?

不過,江淹終究是真正意義的文人,怎麼說,他還是曾經寫出過《恨賦》和《別賦》,以雜擬見長的作家,所以,他撒這個小小的謊,也還是充滿了文學色彩的。不像有些“過氣”作家,過了氣還不服氣,占著茅坑不拉屎,總是憑借非文學的手段,來謀取文學地位。其實,要論做官的話,江淹曆仕宋、齊、梁三朝,政治上要不是有點手腕,也難站穩腳跟,更不容易把官做得越來越大。他去世時,梁武帝為他“素服舉哀”,可見聖眷之隆。

但江淹好象不懂得運用他政治上的優勢,來問鼎文學,這就有點傻了,恐怕會被一些人暗中竊笑的。他完全可以把當時南朝的眾多文士,統統踢到一邊去,由他一個人在文壇獨領風騷,或者糾集三二狐朋狗黨,來一出跳加官,不也有份淒淒慘慘的熱鬧?對金紫光祿大夫,皇帝蕭衍的知己江淹來講,這還不是小事一樁嗎?可他對文學多少有份真摯,不行,就是不行,錦緞也好,五色筆也好,無非體麵一點承認自己不行罷了,這倒令人佩服。不像有些人,不行,還硬要大家說他行,開動一切輿論說明他行,還把幾十年前的老掉牙的書,翻出來重印證明他行,這些“過氣”作家的結結巴巴的拙劣表演,就不免有點下作了。

按照新陳代謝的觀點,“過氣”是一種正常現象,“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王、楊、盧、駱之後,有王維、孟浩然,李、杜登場之後,又有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杜牧走上舞台,接下來,李賀、李商隱、韋莊、溫庭筠把唐詩推上又一個高峰,這不是文學運行的必然規律麼?李白、杜甫總不“過氣”的話,有唐一代,也許不會彙成浩瀚的詩之海洋。應該歡迎“過氣”,至少在文學上,“過氣”的頻率加快,人才迭出的局麵才會出現。

曆史上的大家,是不大在乎“過氣”的。

也有例外,那個王、楊、盧、駱的楊炯,就牢騷過,他愧在盧前,恥居王後,對“海內存知已”的王子安,頗有不滿之意了。

越是小家子氣,也容易死賴著不承認“過氣”,所有那些通過種種辦法維持著那股非氣之氣的作家,說穿了,不過是些“牆上蘆葦”,“山間竹筍”而已。由於根基淺淺,腹中空空,即使憋足了勁,又能放出多響的屁呢?真還不如像江淹那樣編造一篇夢話,來個光榮撤退呢!可文學的虛榮心和忌妒心也真是害人,明明早“過氣”了,卻偏不甘“過氣”;或壓根兒也未“氣”過,誰也不曉得究竟寫過什麼,代表作是什麼,也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地認為自己是尚未“過氣”的作家,在那兒強挺著。

那滋味不會是十分愉快的,所以,難免肝鬱不舒,虛火上升,這也就不必驚訝了。

像前麵提到的張明敏先生,費翔先生,果如港台報紙所言,是“過氣歌星”的話,換個地方,卻一點兒也不“過氣”,我們誰不曾如醉如癡地聽過他們的演唱呢?但作家呢,還真有點糟糕,一旦“過氣”,則不論到哪兒都“過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永遠的遺憾了。

這時候,大度和寬容,給未來讓路,便是一帖良藥了。

199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