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弄堂英雄(1 / 1)

舊時上海那些弄堂裏,經常在垃圾桶旁,小便池邊,見到這樣的胡塗亂抹的壁畫,一個橢圓形的圈,加上四爪,添上頭尾,再把要詆毀的某人的姓名填寫在那圓圈內。這種打擊對手的藝術宣傳品,誰都明白是什麼意思的。

當然,很好笑的。

不過,見得多了,連笑也懶得笑了。這種純係弄堂裏小無賴的行徑,本是極無聊的。第一,說明他極孬種,除了躲在這種汙穢的角落漫罵外,別無再高明一點的伎倆。第二,說明他極陰暗,隻有自己當王八,才恨不能別人也當王八的。第三,說明他極阿Q,竟相信這等精神勝利法,以為畫誰烏龜就是烏龜。於是,他覺得自己是英雄了,那些願意看他罵誰以泄己憤的大無賴們,也捧他為英雄,甚至還會掏出幾分錢,給他去弄堂口買支棒冰吃呢!

魯迅先生早說過,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借助於謾罵和人身侮辱來攻擊對手,絕對是一種虛弱的表現。陳琳為袁本初起草的聲討曹操的檄文,駱賓王為徐敬業寫的《討武曌檄》,未嚐不是在罵這兩個人,但理正辭嚴,才華橫溢,罵得很藝術,罵得有文彩,罵出一個令人欽服的水平來。相比之下,不能不遺憾時下那些“檄文”式的力竭聲嘶的文學批評,著實地讓人喪氣了。

還有一句俗話,叫做有理走遍天下,完全用不著像潑婦罵街那樣氣急敗壞,滿口噴糞,出言不遜的。至少要講一點精神文明吧?那些大小無賴畫個小烏龜醜化對手的做法,絕對是不可取的。特別從事文學批評,月旦作家的人,更應該體現出高度的教養。

說實在的,在這個領域裏,並不是誰嗓門高,誰就掌握真理,也不是誰胳膊粗,誰就有權裁決。職務高,不等於智慧高,這是斯大林的話。技術職稱評上了教授,哪怕是名牌大學的教授,不等於就會寫文章;錢先生的《圍城》裏那位教授還是洋博士呢?不照樣狗屎?

應該說,一篇作品問世以後,誰都有權利議論它的好壞。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這是很正常的。未必全受歡迎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同樣,全不受歡迎的作品,也不見得就是壞作品,在世界和中國的文學史上,是有這樣不能把話說死的例子。遠的且不去引證了,數十年來,香花變毒草,毒草變香花的作品還少麼?所以,不要氣勢洶洶地先貼上封條,掄起棒子就揍。因此,開展正確的與人為善的文藝批評,才是真正的繁榮文藝之道。根據一個人,或一些人的好惡,來評定一部作品,曆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是難免要偏頗的。

我相信,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喜歡的,講他喜歡的原因,不喜歡的,講他不喜歡的由來,真理總是愈辯愈明,無論對於作者,對於批評者,一定會有所裨益。我們知道,別林斯基與果戈裏,車爾尼雪夫斯基與屠格涅夫,杜勃羅留波夫與陀斯妥也夫斯基,都有過這種相互促進的有益探討,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所以興旺,不能不歸功於這種正派的學術空氣。

如果實在不喜歡,或奉命不喜歡,也應該平心靜氣,保持最起碼的文明禮貌,來進行學術探討。因為作品的優劣高低,終究不能像法庭判案,按某條某款來定罪,那樣方便簡潔的。文學要按其自身規律辦事,藝術創造更需經過時間的考驗。所以,那些一上來先開罵,唾沫星子飛濺,咬牙切齒,從作品一直罵到作者本人的批評家們,就很令人齒冷了。

也真是琢磨不透,幹嘛要學那些弄堂英雄的行徑,類似的牆上畫個烏龜或其它動物什麼的,把作者的名字寫上去,借此來泄憤或邀寵呢?我倒很想建議這些批評家去看看中醫,是不是腎虧陰虛,中氣不足,或肺熱陽亢,虛火上升,否則的話,用不著這樣色厲內荏地非把作者罵成畜生不可的,也太有失風度了。

我不了解如今上海那些小弄堂裏,還有沒有這種廁所文學?但我讀了一些批評家的文章後,以此類推,估計一時半時內,大概是很難絕跡的。

199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