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君子蘭,可大不如前了。
十幾年前,它開始走俏起來。七八年前,到了鼎盛時期。一盆花高達萬元,數萬元,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等到三四年前,我到長春去,潮漲也有潮落時,君子蘭的最風光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朋友送給我一棵據說是名貴品種的君子蘭,從此我也開始養起這種花。
其實,君子蘭極易成活,稍加調理,水肥適度,即可開花結果。
但若是要培養出好的品種,賞花觀葉兩宜,進而要求葉片寬短,葉脈清晰,植株整齊,花色變異,那就除了需要學問和經驗,還要全神貫注,毋躁毋懈,正經當個營生來幹才行。為了掙大錢,這種投入也是理所應當的。那時,張辛欣寫了篇小說,叫《瘋狂的君子蘭》,就描寫了這種由於價格與價值的超度背離,弄得人們七顛八倒的故事。
哄抬,北京話也叫起哄架秧子,是很能造成一種“轟動效應”的。
契訶夫寫過一篇小說,一個人待在馬路上,抬著腦袋在那兒看天,第二個人走過來,看他在看,也跟著仰臉,第三,第四,結果半個城市的人,都呆呆傻傻地駐足觀看,努力在晴朗的天空裏尋找什麼,當然實際上是什麼也沒有的。
於是我想起我們這一行的興衰起伏,似乎也有差不多際遇。經過十年文化沙漠的枯涸幹渴以後,新時期文學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熱潮。每一篇作品的問世,在廣大讀者中間的立刻引起的反響,形容為洛陽紙貴,也許有點誇張,但確實一大批作品,一大批作家是在那個時期湧現出來,並且有了很大的知名度。那時,一份文學刊物,訂戶達百萬,一本小說,初版印數十幾萬,不算什麼稀奇!在今天看來,幾乎是天方夜譚了。
但有時候也不禁琢磨,這種盛況的背後,是不是也存在著像君子蘭在它最火爆的那陣,所產生的價格和價值的背離呢?是不是會像契訶夫小說裏那些瞪眼看天的市民一樣,不過是人雲亦雲,人看我看,人傻我傻地,最後結果隻是留下一個空空如也呢?因此,要不清醒地意識到當時讀者的饑不擇食的哄搶心理,恐怕也會對自己作出錯誤的估計。另外,那時人們對於文學的渴求,和為了滿足這種需要所創作的文學,並不完完全全是屬於文學的文學;對不起,包括作者自己在內,也在使文學負擔了一部分非文學的使命。
對比今天文學的寂靜,往日那種不脛而走的喧鬧場麵,和七、八年前君子蘭的鼎盛狀況,大概是相類似的。正如一盆花售價數萬元,純係哄抬物價的結果。同樣,有些作品,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的。
如果誰有興趣,到舊書店去,在打對折或者廉價處理的書架上翻一翻,便會找到不少當年名噪一時的作品。這時候,你捧著那些仍舊嶄新的舊書,就覺得契訶夫小說裏描寫過的現象,重又演過一遍。
時光對於作品來說,是挺無情的。
問題在於這些作家並不逛舊書店,還沉湎在昔日的眾星捧月的最佳境界之中。雖然那也確是一個光輝的過去,但由此以為自己已經在創作不朽,萬世傳誦,那就有欠清醒了。“啊!史詩啊!史詩!”這種話,別人說說是可以的,而且是在當時那樣情況之下說說的。猶如三年災荒餓得前胸貼後背後,吃一塊高價點心,那種如登天堂的快樂,並不說明糕點好得不得了一樣。物以稀為貴,一頭小毛驢運到貴州,把當地的老虎都嚇了一跳。如果不實事求是,自己也在“啊!史詩啊!史詩!”地讚歎,還封自己為“裏程碑”,還要成立研究自己的學會,接著蘿卜快了不洗泥地寫下去,那就不足為訓了。君子蘭是曾經賣到兩三萬元,甚至還要多的高價,並不等於它真值那麼多錢。現在花上三、五十元,便可抱回去一盆,也許這價格才真正體現實際價值。
曹雪芹在北京西郊喝粥就鹹菜,寫他的《紅樓夢》時,絕想不到後世竟有“紅學”這一說的。莎士比亞臨終寫他的遺囑時,連把一張次好的床留給他的妻子這個具體而微的細節,都未漏掉。可是對他寫下的那麼多作品,卻隻字未提,看來他並不當回事。顯然他也沒料到將來會有“莎學”,會有靠他吃飯謀生的一大批學者專家。所以,若是的的確確的不朽,不吭聲,也會不朽。即使一時半會地不能不朽,時光會洗滌去積澱,終要閃現出熠熠光輝。若是為聲名所累,不惜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活著想看到自己不朽,那就不免要貽笑大方,讓人搖頭了。
因此,文學的這種“君子蘭效應”,一時間的行情看好,是千萬當真不得的。
如今,我那盆君子蘭也開花了。過去走俏時花怎麼鮮豔,眼下變得平常時,花也仍舊那麼鮮豔。外界的是非褒貶,與它了然無幹,或許,這也可算是為人為文之道吧?
1992.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