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爬格子的遊戲(2 / 2)

及至李陵寡不敵眾,身陷重圍,彈盡糧絕,那個貳師將軍李廣利援救不力,終於被俘,朝野震動。可想而知,李陵是怎樣的被唾罵了,他看不過去,也太相信自己,以“拳拳之忠”,在明主麵前說了兩句公道話。誰知龍顏大怒,惹下大禍,身受“次死之刑”,也就是極殘忍的“宮刑”(即“割勢之極刑”),為他的正直付出代價。

唉!這位爬格子先生,也太自信了。你算是陛下的一個何許人也?等他受了刑才明白,“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閑,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即使“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可是,到這個時候,知道一個舞文弄墨的所謂知識分子,在皇帝眼裏,不過爾爾,已經晚了。這種自找苦吃,總是在吃盡苦頭以後才醒悟的悲劇,一直又延續了多久多久啊!

現在已無法知道這種殘酷的,極不人道的刑法,對史馬遷的身體的摧殘程度如何?但對他造成的心理壓力,精神傷害,肯定是萬分痛苦的。從他給任安的信裏可以看到那份難以言狀的悲憤,“故禍莫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他哀歎地說:“茸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這種淒慘的哀鳴,事隔千秋,猶令人感到心靈的震撼。

在這封信裏,他把一個人受到的侮辱,分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而統治者本可以賞他一個自殺,不,非要他在那兒活遭罪,也夠惡毒的。為什麼“宮刑”又名“腐刑”呢?就因為其受刑後,創口久久不能愈合,流膿潰爛,而腐臭不堪的緣故。後來,我們在文革中經常聽到的把誰搞臭,尋根覓源,在某種程度上,沒準倒可能是古代宮刑餘風的再現呢!

然而,“沉溺縲絏”的“刑餘之人”,“身殘處穢”於“檻井之中”,他還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簡上,繼續爬格子的遊戲。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很難說得通的性格。幹什麼?已經把你擠到一個徹底絕望的死角裏了,你還寫個什麼勁呢?不,不論這遊戲多麼危險,哪怕妻離子散,坐牢殺頭,也仍是九死而無一悔地寫下去。史馬遷這樣鼓勵自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正是這一股中國文化傳統賴以不墜的精神力量,他完成了他的這部不朽之作《史記》。

這固然是從古至今爬格子的作者,令人感佩的光輝之處,可是,當我試著描繪史馬遷在牢房裏,忍住創痛,和比創痛還要錐心刺骨的恥辱,在孤燈下,在竹簡上,孜孜不息,鍥而不舍,埋首著作的情景,就難以解釋這些古代的,也包括後世的,許許多多正直的知識分子,那種究竟為什麼想不開的愚執?

也許他生於這塊土地,長於這塊土地,誰讓這些爬格子的人(骨頭軟者除外)的心靈和命運緊係於中國這塊土地上呢,這就成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情結,隻要他提起筆,無論毛筆,自來水筆,圓珠筆,文字處理機,電腦,他就是這支前仆後繼的長長隊伍中的一員,他也就隻能沿續這樣一個文化傳統精神,去爬他的格子。

其實,這也不光是中國,世界上哪個民族的作者,不是這樣筆耕的呢?文學也好,曆史也好,哪一頁不是爬格子的人,一筆一劃的書寫積累起來的呢?

199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