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最佳之計(1 / 1)

有一次,張賢亮在我這兒聊天。他說,“一個作家能寫多少作品,是天數。”

我說:“你別扯了!”

此公好發玄論,喜作驚人語,姑且不必過於率直地相信。但他的話卻道明一件事實,那就是說,每個從事寫作的人,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一輛私家汽車,超過若幹萬公裏的行程以後,機器磨耗得差不多了,便要報廢的了。我這個譬喻未必恰當,但作家產品的數量和質量,取決於作家本人的能力,大抵是不錯的。

所以,同是作家,寫多寫少,寫好寫壞,寫的年頭長年頭短,是無法一概而論的。這就好比同是汽車,質量卻不盡相同一樣,有的是名廠名牌,可能耐用一點壽命就長一點。前些天,法國舉辦過從巴黎到嘎納的一次老爺車拉力賽,那些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老掉牙的車子,還能一展雄風的。但有的車是野雞廠子,撒爛汙的產品,由於一是需要,二是便宜,三是趕上沒有好車,居然也行銷一時。可這種車,本來先天不足,再加上後天失調,動不動就要拋錨,隔三差五就要修理,最後終於趴窩不起。應著是汽車的名,可銀樣蠟槍頭,隻是一個六十斤麵做的壽桃,廢物點心罷了。

作家也如此,有的人,活到老,寫到老,而且寫得好,令人讚歎不已。有的人,就是那種廉價汽車了,本來寫得就不怎麼樣,自然寫寫也就寫不下去了。其實,這很正常,“投筆從戎”,古已有之,“棄文經商”,更是時尚,及早轉產,別謀生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不,“作家”這兩個字的頭銜,確實有點迷惑力,死也要頂著的。有些人生怕人家說他“江郎才盡”,還要瘦驢拉硬屎往外擠,臉都憋得通紅,大腸頭都擠出來了,也無非是些臭不可聞的東西。最後落下一個脫肛的毛病,讀者仍是光知道他(她)的名字,而不知他(她)曾經寫過些什麼,甚至連他(她)的名字也很茫然。

這當然很悲哀,於是,“斯人獨憔悴”,有什麼辦法,純屬自尋煩惱。這樣,虛榮心加上嫉妒心,就得了所謂的“作家更年期綜合反應症”了。此病的最大特點,就是折騰。越折騰得四鄰不安,他或她的心境才好過些。如果斯人再有點兒野心,歹心之類,犬牙特別發達,總想咬誰一口的話,莫過於當作家官,最能達到折騰的目的了。

寫作,作為一門手藝,和木匠、瓦工那些勞動人民是一樣的,幹得動就幹,幹不動了就不幹。很少見到這些藍領階層的人,放下斧頭、瓦刀以後,一定要在木匠協會、瓦匠協會當什麼第一書記、常務理事的。作家就不然了,尤其這些不寫東西的作家,正如演完了戲,不肯卸裝的演員,還要跑到觀眾席裏招搖過世似的,繼續折騰,實在是影響生產的。蒲鬆齡在《聊齋誌異》的《鴿異》篇裏,就講到齊魯養鴿之家,畜一種叫作“夜遊”的鴿,“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但作家以靜心創作為宜,身邊老有這麼幾隻夜遊鳥,跳來跳去,聒噪不已,也是倒胃口的。

老有所養,是中國人的優良傳統。對患有“作家更年期綜合症”者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更重要的是為了安定團結,在未來的體製改革中,對這批過去好好賴賴寫過,現在賴賴好好寫不出的作家,應該體現一種關心愛護的政策,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方能達到繁榮文藝之目的。

首先,必須先做到組織落實,這是咱們中國人辦事的規矩,因此擬成立鑽石級、黃金級、白銀級三個層次的榮譽作家委員會,將這批擱筆的作家組織起來。以四十年代以前(含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以後(含文革時期)的年序差別,來分級編組。並請時裝設計師製作鑲寶石、金葉、銀片的專門禮服,在著裝上體現出榮耀感、責任感。

其次要政策落實,福利落實,一句話,高調要唱,實惠要拿,所以便有各項具體措施,體現出敬仰和關懷,初步設想如下:

凡屬鑽石級者,每年授勳一次,每季獲獎一次,每月桑那浴一次(不出虛汗者可再增一至兩次),每周上主席台“光輝燦爛”一次;

黃金級者,每年翻版舊作一次,每季開作品頌揚會一次,每月肥牛火鍋一次(胃納較佳者可多吃,次數不限,唯不許另外揣走茅台),每周見諸報端“發揚光大”一次;

白銀級作家人數不多,一切待遇均相等於黃金級,稍有不同之處,考慮到這些人的時代特征,應該每周作追思禮拜,懷念文革,同時演樣板戲或唱語錄歌,以期“鴛夢重溫”當年的主旋律一次。

如是,眾位掛筆作家,必然出現一個其樂也融融的局麵,心滿意足,興高彩烈,這些人恐怕就懶得折騰了,那該多好?

我盼望著。

199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