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要麼回家,要麼閉嘴(1 / 2)

我記不得哪位詩人寫過的了,最好不要回憶,最好把過去忘記。

但人的記憶力也真是沒有辦法,你越不想回過頭重看一眼的往事(當然是不愉快的),隻要稍稍有一點觸動,思緒便會呼地一下湧過來,不管多少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舊帳,準會一絲不漏地讓你再不愉快重複一次。

因此,我想這位詩人,在不要回憶、努力忘記的後麵,至少還應補上一句,那就是最好不要再觸及。也許,我們便可在一種麻木中,把過去忘卻。

這番感慨來自一封最近在刊物上發表的私人之間的通信,一封不是很客氣的擺出前輩架子訓斥後來人的信。信不長,三五百字,一派挖苦之言,讓人看不到長者應有的寬厚之心,於是我想起我的一篇小說《改選》問世時的情景。那是一九五七年,所謂的多事之秋,這當然也屬忘卻之列的事物了。

如果說在這塊文壇上,寫作品的人是沒有什麼“起子”的話,那麼評作品的人,則尤其沒有什麼“起子”。我有一次在成都一間不起眼的劇場裏,看不起眼的外縣川劇團演《白蛇傳》,很驚訝那個扮演青蛇的角色“變臉”之快。“變臉”是川劇的一項高超技藝,令人折服;似乎在全國各劇種中,川劇《白蛇傳》裏這個青蛇不是女性,而是男性,也屬獨一無二。這恐怕很教那些“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的評論家們,十分地沮喪和泄氣的。

在戲台上變臉,是一種藝術,在生活中變臉,當然也是一種藝術。曆年來,我看到圈子裏的這類評作品的人變臉者頗眾,不絕如縷。其變臉速度真是“說時遲,那時快”,迅雷不及掩耳的。天還沒有陰,他就先下起雨來;風起青萍之末,未成氣候,連樹梢尚紋絲不動,我有幸認識的這些明公,就率先的來不及地轉向,把脖子扭得跟《封神榜》裏的申公豹似的。

五七年則更是義正辭嚴,大張撻伐,那麼多的人惡狠狠地撲過來就不用說了。細想起來,也不必太往心裏去,這就好象生物鏈,一環套一環,相生相克,命裏注定。毛澤東詩雲:“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對這些有“奮起癖”的評論家們,你不讓他舞刀弄棒,幹什麼去呢?何況那時不怎麼作興搓麻將,三五八塊,四圈下來,一張兩張的輸贏,也就沒什麼閑心去批這批那了。我不知道這兩年文學批評的不景氣,是否與麻將的勃起有些什麼關聯?

令我最費解的,在一九五七年痛批《改選》的袞袞諸公中,居然有一位大作家,老作家,獲得過外國文學獎的著名作家,表演十分賣力。在一家大報上著文痛斥年紀隻有他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我這個當時的小青年,所寫出的第一篇小說,恨不能置我於死地的咬牙切齒,和那份誰知是真是假的狠絕之情,字裏行間,溢於言表,真讓人駭怕。

很滑稽的,是不是?這種大名家的小人之心。更遺憾的,直到現在,有些前輩,也難能免俗。對年青人一臉鐵青,兩眼冰冷,怎麼也不中他老人家的意。

我認為評論家看作品,和作家看作品,不完全是一回事兒。前者多少有點像十字坡開黑店的母夜叉孫二娘,對進到她店裏的過往客商,一眼看過去,是估量這個該死的家夥,哪一塊肥,可以剁餡,哪一塊瘦,可以切成臊子,先把來人給支解得七零八碎。後者則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求一個統體的感覺。也就足矣,好與不好,那是天定的,無論評論家怎樣起哄架秧子,該好,壞不了,該壞,好不了。我相信作家看作家,因為創作的甘苦體會是相通的,也更能理解一些。

誰知這位當時的文學前輩,弄不懂他為什麼如此氣勢洶洶?你是寫小說的,對一個文學青年,正在蹣跚學步階段,所寫的小說,多扶持一點,多提攜一點,別人棍子劈過來時,你用胳膊肘搪一下,豈不更好?你沒有必要當這種義勇軍,往死裏收拾。你先給定了性,說是敵我矛盾,乖乖,這一句話,斷頭台離我就不遠了。難道你不了解小說麼?即使寫得十二萬分的糟糕,又有什麼了不起呢?說實在的,十一億人口中,有多少識字的?識字的人中,有多少看書看報的?在看書看報的人中,有多少人愛好文學的?即使愛好文學的,又有多少人讀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