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理拚圖(1 / 3)

次日,陳冬在崔雨昕的陪伴下,來到嚴道森所在的醫院。

嚴道森和當年相比,顯得蒼老了不少,而且更加不苟言笑。再次和陳冬見麵,也沒有表現得多麼熱情。隻是讓陳冬先坐下,談談自己的病情。

在分析了陳冬的情況之後,他建議先做核磁共振對陳冬的腦部進行檢查。

嚴道森拿著磁力共振的底片,對陳冬解釋道:“一般臉盲症是牽涉到後腦血管爆裂、視覺神經受影響,導致辨認能力失衡。”他指著手中的底片,說:“而你的情況,是子彈進入了你的後腦右方造成。”

在陳冬腦後方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小團陰影。

嚴道森說道:“美國哈佛大學的臉盲症研究中心指出,全世界有百分之一的人口,患有不同程度的臉盲症。所以在找尋解決方法的,絕對不隻你一個。”

陳冬問道:“那麼,這病是不是像外界傳聞的那樣,無法醫治? ”

嚴道森說:“這就要先弄清楚第一個概念,什麼叫醫治?醫生都會告訴你,老花眼是不可醫治的,但有很多方法,例如,戴不同類型的眼鏡,或做矯視手術,可以令生活免受影響。你覺得這是不是醫治?”

陳冬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嚴道森接著說道:“此外,還有第二個要弄清楚的概念,什麼是‘辨認’? ”他從辦公桌後麵走出來,來到一台咖啡機前,問陳冬:“要什麼口味?”陳冬說:“謝謝,隨便就好。”嚴道森點點頭,開始炮製咖啡,他接著說道:“我們接著之前的問題討論,失明人都可以憑視覺以外的提示,來辨認他人。例如:每個人身上的特別氣味,或者聲音的音質和語氣、活動時的姿態,再仔細一些的,可識辨呼吸的速度。甚至是辨認膚色上的細微差異。”

他拿起一杯剛沏好的咖啡,遞到了陳冬的麵前:“小陳,你用什麼方式判斷這是一杯咖啡?”

陳冬回答:“看它的顏色,聞它的香氣,品它的味道。”

嚴道森說:“是啊,我們觀察一件東西,要用到我們的五感,絕非隻用視覺一種。”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遞給陳冬,說:“今晚在木馬兒童劇院,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相信那個人會對你有啟發。”

當天晚上七點半,陳冬如約來到木馬兒童劇院的門口,崔雨昕要求跟隨——陳冬也沒有拒絕。這所劇院在本市絕對算不上最好的一座,但今天晚上卻來了不少人,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未成年人。在驗票口,居然排起了一條長龍,陳冬排了半天隊才進入劇場。

嚴道森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他看到陳冬進來,便打招呼讓他過去。

陳冬坐下之後,嚴道森介紹道:“在我的臉盲症病人中,經過專業的幫助以及身邊人的鼓勵後,很多已經重新投入到生活當眾,有幾個成了攝影界的發燒友——其中還有一位成了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另外還有一個成為了剪影藝術家……”

嚴道森在手提包裏翻了翻,翻出一本剪影集,遞給陳冬。陳冬翻閱了幾頁,最初的都是山水或動物的剪影,但後來的剪影,就都是人物的剪影,而且愈來愈維俏維妙。嚴道森接著說道:“他是受到中國統傳剪紙藝術的啟發,明白所有物體都可以化成剪影。這對他的生活有很大的幫助。”

陳冬翻到剪影集的最後幾頁,有一幅彩照,是一位中年人在剪製剪影。這人看上去非常認真,而且精神煥發,顯然不是患病後頹唐的模樣。

嚴道森說:“現在他已經站起來了。哦,戲開場了,咱們先看戲。”

木馬兒童劇院今天所演出的,居然是皮影戲。幕布上打出“大鬧天宮”四個大字,隨後台下的孩子們都歡呼了起來。

悟空的影子出現,在白布上翻飛跳躍,十分生動。

陳冬留心看皮影戲,以影子辨認對象。對他來說,確實是新的啟發。

陳冬身旁的嚴道森,看戲之餘,凝視了陳冬一下,意味深長地一笑,然後再專心看戲。

皮影戲看完,嚴道森告辭,那本剪影集留給了陳冬,陳冬注意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印著:“人生隻不過是一場捕風捉影”。

陳冬與崔雨昕離開劇院,乘坐地鐵回家。

出了地鐵站之後,還要步行很長的一段路,他倆走進一條小巷,此時商鋪都已關門,隻有路燈在旁邊投下黃暈暈的光圈。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刀尖刮玻璃的聲音。兩人停下,回身一望。一個戴了頭盔的人,騎在摩托車上,正用刀尖刮著路邊的玻璃櫥窗,他一邊刮一邊緩緩加速,向他們衝來。

“走!”陳冬一拉崔雨昕,兩人向旁邊的小胡同跑去,小胡同狹窄,摩托車施展不開。

然而摩托車驟然加速,迅速衝到了兩人身邊。眼看來不及了,陳冬擺好架勢,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然而摩托車手到了兩人麵前,卻不急著劈砍陳冬,而是向一旁的崔雨昕揮刀猛刺……

陳冬急把崔雨昕拉回身旁,可是崔雨昕前額上仍中了一刀,鮮血長流。

摩托車手衝出去十多米遠,調轉車頭,再次準備襲擊。陳冬見摩托車再次衝向他們,馬上帶崔雨昕轉身逃跑。兩人拚命奔跑,但摩托車仍尾隨不舍。

眼看著小巷子到了盡頭,這裏儼然是一條死胡同。

摩托車的引擎聲漸大,黑暗中,鋒利的刀刃閃閃發亮。

摩托車再次衝來,陳冬把崔雨昕拉到自己身後。

隻聽一陣猛烈的撞擊聲,摩托車撞上了巷子勁頭的牆,爆成了一團火球。

崔雨昕一拉陳冬,陳冬沒動,她低頭一看,發覺陳冬原來剛才被刀子割傷了咽喉,已經混身鮮血。崔雨昕急道:“陳警官!陳冬!快來人啊!救命啊!”陳冬低頭看自己雙手,見雙手染滿了自己的血。再抬頭時,隻見崔雨昕的麵像蠟一般溶化著,五官漸漸溶化……陳冬再看不清她的麵容,隨後驚呼了起來。

“崔小姐!”陳冬大叫著從床上躍起。

他發現自己躺在臥室裏,身旁的鬧鍾發出有節奏的滴答聲,剛才的追殺原來是一場噩夢。

次日,在醫院內,嚴道森為陳冬進行心理治療。

說是治療,但嚴道森一沒準備藥品,二沒準備醫療工具。他請陳冬到他的辦公室裏,讓陳冬躺在他那張大沙發上。

嚴道森站在旁邊,對陳冬說:“除了臉盲症,你還需要積極麵對創傷後的驚恐症。一般來說我都是處理受害者和他們家屬所受的打擊。病人中,你是我醫治的第一個警員,但你同時也是受害人和受害人的朋友;自己中槍,又親眼目擊同事被凶手割頸而死,所以你要麵對的,是三重打擊。”

嚴道森開始為陳冬進行心理輔導。他一邊關上房門,一邊說:“最近一段時間,我建議你遠離你之前的單位,以及和之前的工作相關的人,避免接觸那些令你想起連環殺手的人和事,更不要考慮回警局工作。等你的狀態穩定一點之後,再考慮回去的事兒吧。”

陳冬喃喃地說:“我已經回不去了。”

自此,陳冬在嚴道森的關照下,進行長期的治療。在這段日子裏,他謹遵嚴道森的指點,不再和之前任何關於連環殺人案相關的人接觸,包括之前的同事。

蔣麗欣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是同事聚會,喝個小酒,然而陳冬婉言拒絕了。

這期間,他期待過王燕燕的來電或訊息,然而王燕燕卻像忘記了他一樣,沒有給他發來任何信息。

他心裏說不上是失落還是解脫。

從內心深處來說,他舍不得王燕燕,然而她真的從生活中消失了,就好像失掉了自己的左右手,無論如何都不適應。

這天早上,陳冬忽然對嚴道森說了一句話。“我想學會捕風捉影。”

陳冬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嚴道森眨了眨眼睛,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如果你是說某種高明的中國功夫的話,我是不會的。”

“當然不是功夫。”陳冬說,“我想學會那種憑借剪影或者輪廓,就能捕捉到一個人獨一無二的特點的方式。就好像您之前提到的那位攝影師。”

嚴道森沉吟片刻,說:“那你學會這種方式之後,是要用它來做什麼呢?”

陳冬毫不猶豫地回答:“抓壞人,辦案子。”

嚴道森苦笑:“你還是想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麼?”

陳冬說:“我是一名人民警察,我曾經在警徽和國旗前立下了維護法律與正義的誓言,或許我的想法在您麵前會顯得比較可笑。然而,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皮影戲藝人的使命是為大家表演皮影戲,攝影師的使命是記錄下生活的美好瞬間,而我的使命,就是破案。”

他握住了嚴道森的手,說:“請您幫幫我,好嗎?”

嚴道森看著陳冬,陳冬的眼角帶著淚花,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已經哽咽了。

嚴道森將另一隻手放到陳冬的肩上,說:“病人的要求,醫生總是要盡量滿足。這樣吧,我對您進行一些特殊的指導。我不敢保證這些東西對你真的有用,但是,它們至少可以讓你在漫長的治療過程中不會那麼無聊。”

他收拾了一下辦公桌,然後對陳冬說:“走,咱們去見幾個人。”

由他開車,兩人前往市郊。陳冬不知道嚴道森到底要做什麼,他問目的地在哪裏,嚴道森說:“去了你就知道了。總之,對你大有幫助!”

車停在了一座白色的建築物前,門口的牌子上寫著“PITT療養院”字樣。車來到門口,厚重的金屬門自動開啟,車子徑直駛入建築物內。

嚴道森介紹道:“PITT,是一個精神疾病研究與扶助機構,我也算這裏的掛名顧問之一,每周我會來這裏看望我的病人,了解他們的康複情況。”

車子停下,嚴道森帶著陳冬走過一片草坪,草坪上都是一些穿著藍白條相間的病號服的人,每個人身邊都有穿白大褂的醫生或護士陪伴。

嚴道森望了望,來到其中一位穿病號服的人麵前,說:“老王,又見麵了。”

那人點頭:“嚴大夫好。”

嚴道森問:“頭還疼麼?”

那人點頭:“疼,整天疼得像有人用電鑽在裏麵鑽我似的……誒呦,說著說著又開始疼了!”他忽然用手捂著頭,尖叫起來,身邊的年輕護士趕緊扶住他。那人一把拉住嚴道森的手,哀求道:“嚴大夫,再給我點兒藥吧,求求你了,再給我一瓶……不,一片就好,給我一片我就不鬧了!”嚴道森皺皺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瓶子裏有一種白色藥片,他示意那人攤開手,然後把一片藥倒在那人手心裏。那人歡天喜地地說:“謝謝嚴大夫!”然後一口把藥片吞下去,也沒用水衝,就那麼幹咽了下去。咽下去之後,那人又糾纏了過來:“嚴大夫,一片都給了,再多給一片吧,您看您瓶子裏還有那麼多呢!”嚴道森搖搖手,說:“一片已經夠多了,你本來就不該獲得這種獎勵,回去吧。”那人還想再說什麼,一旁的護士過來,把他攙走了。

嚴道森問陳冬:“你能看出什麼來嗎?”陳冬苦笑:“他的臉我看不到。”嚴道森說:“除了臉呢?”

“除了臉?”

嚴道森說:“我聽說前幾天你幫警局的同事抓了兩個偷包的賊,在辨認犯人的過程中,你不是靠辨認犯人麵部,而是靠他們身上的某些特征來確認的?”

陳冬說:“是的,不過也帶了一些運氣的成分,那兩個人的身體特征與衣著,都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但如果換成生活習慣相近的人,恐怕就難說了。”嚴道森點頭:“那你說一下,剛才那個人,身上有什麼特征?”陳冬說:“個子比一般人高,骨架很寬,手臂很長,手很大,上麵有很多老繭的痕跡,他現在雖然在生病,但手指甲依然剪得很整齊……”

嚴道森說:“你的觀察能力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此外,這人是個籃球運動員。”陳冬驚道:“是什麼病能把他害成這樣?”嚴道森說:“這人以前是省籃球隊的主力,後來,女朋友離開了他,他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開始用安眠藥進行治療,但時間長了,他對那種藥物產生了嚴重的依賴。”

陳冬問:“是您剛才給他吃的那種藥麼?”

嚴道森搖頭:“不,我給他吃的隻是普通的安慰劑。但口感和味道上和那種安眠藥相似。我對他施加了某種暗示,讓他認為那是讓他上癮的安眠藥。你注意到了他剛才的動作沒有?”

陳冬問:“什麼動作?”

嚴道森說:“在他自稱自己頭疼的時候,肩部會有輕微的抖動。”

陳冬開始回憶那人剛才的動作。

嚴道森說:“剛才他明顯是在撒謊,肩部的抖動,胸部的緊繃,以及手部的突然抬起,都證明了這一點……”

陳冬眼睛一亮,興奮地說:“你是說讓我關注人們除了麵部之外的變化,以此來判斷案情?”

嚴道森點頭:“其實這比看臉更有意思,不是麼?人的身體是誠實的,很多下意識的動作,根本無法避免,而這些動作,則可以透露出一個人真實的心理活動。”

“嗯!”陳冬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臉上都透出了光彩。這是受傷以來,他感到最為愜意的一天。嚴道森拍拍他的肩頭:“跟我繼續走走吧,我帶你去見見其他人,你可以從各個病人的表現中了解到一些很有特色的身體語言,而這些,在你今後的生活中,將給你帶來很多積極因素。”陳冬點頭,他從口袋裏掏出多日沒用過的記錄本,一邊走一邊寫下今天的筆記。

中午一點半,福祥蘭珠寶行。

外麵下著大雨,隔著雨簾,距離兩米外的世界全都是模糊的。受天氣影響,珠寶行內的顧客很少。店內的員工們吃過午飯,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機。劈裏啪啦的雨點落地聲,陰沉的天色,增加了人們的困倦感,不少人趁機趴在桌上打盹兒。

珠寶行的經理洪天福坐在裏屋,在電腦前玩著遊戲。與其說懶惰,倒不如說他有意放鬆對員工的管理——這種鬼天氣還想期待有顧客上門?門口路麵上的積水可都幾公分深了,對珠寶需求量最大的闊太太們,斷不可能這個時候上門。既然如此,就讓店裏的人放鬆一下吧。他是這麼想的。

正在這時,一輛車停在了珠寶行的門口。

是輛黑色的轎車,車型和大街上常見的出租車類似。這輛車的車門打開,幾個穿著雨衣的人從車裏走了出來,大雨中,他們低著頭,匆匆走進珠寶行。

珠寶店的保安殷勤地上前開門,隨後,他呆住了。這幾個人都用雨衣的帽子遮著頭,臉上戴著奇怪的麵具。其中一人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抵在了保安的胸口上。其他人則迅速衝進門,店員們尚未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直到其中一個人拿起一個擴音器的東西,吼道:“所有人都趴下,不許動。”這人的聲音異常沙啞,似乎經過了特殊處理。

經理洪天福聽到外麵有動靜,從裏屋走出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看到這些穿雨衣的人之後,馬上反應過來,迅速轉身,要回裏屋按下報警器。

一個穿雨衣的人迅速拔出手槍,瞄準洪天福。槍響了,洪天福倒在地上,幾個女店員尖叫起來。

開槍的人來到洪天福身邊,踹了他一腳。洪天福還沒死,這一腳讓他疼得抽搐起來。那人用槍指著洪天福的頭,轉過臉來對著店員們說:“不想死就老實點兒。”他沙啞的聲音顯然也經過處理。

另外幾人迅速開始行動,他們摘下身後的背包,命令店員將金銀首飾裝進背包裏。

踩著洪天福的人似乎是這夥人的首領,他俯下身子,問洪天福:“保險箱的密碼是多少?”

洪天福咬著牙不肯說,首領點點頭,對著洪天福的大腿又開了一槍。

洪天福疼得簡直要暈過去,那人揪住洪天福的頭發,把他的頭拎起來,然後將嘴湊到他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保險箱密碼。下一次我就不會再用嘴問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槍口頂上洪天福的太陽穴。

洪天福終於將密碼說了出來,那人又從洪天福身上拿出鑰匙,隨後來到裏屋,輸入密碼,插入鑰匙,扭開保險箱,把李米娜的東西裝進了背包。

外麵也洗劫得差不多了,每個人的背包都鼓了起來。洪天福由於失血,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但他還是死死盯著首領,他很想知道,這個人麵具後是怎樣的一張臉。首領似乎察覺到洪天福在看著自己,就又來到他身邊,將沉甸甸的背包在洪天福麵前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