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飾不住內心震驚,呆呆地站著,燕京城內竟然是這般景致,道路寬約十餘丈且地麵平坦,兩側廊簷相對商鋪林立,這是他們所說的被兩國鐵騎踐踏過的地方嗎?還有街道上如織的人流,是飽受戰亂摧殘的人嗎?
默默凝望著我的韓世奇眼裏閃著溫暖的笑意:“覺得如何?”
我盯著前方店鋪裏不斷進出的年輕女子,看得目不轉睛:“這真是連年爭戰的地方,為何如此繁榮,百姓生活如此優越?”
韓世奇反問:“哪裏不像?”
那些女子手裏的荷包色澤鮮亮樣式別致,被吸引住的我一心想過去瞧瞧,回答起他的話就有點兒心不在焉:“太繁華了,不像打過仗的樣子。奇怪,這鋪子不像賣荷包的……”我抬頭看向店鋪門楣,“水潤月妝”四個字映入眼簾,這鋪子真奇怪,單看店名居然看不出售賣的物品,覺得詫異的我回身望向他,“名字很詩意,又不從字麵上讓人知道裏麵是賣什麼的,你說,店主是不是特別有生意頭腦?”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特別沒有生意頭腦了!”韓世奇笑容淡淡,讓人看不透他的真正情緒。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普及大眾的才是最好的招牌。你姓韓,糧鋪叫刊家糧鋪,真的很合適。”
韓世奇笑容突然燦爛:“真的?”
“真的!”
“無論做生意的初衷是什麼,賺錢總歸是其中一個項目的。生意人即便故弄玄虛,也不會做有悖常理的事。猜猜,鋪子裏是賣什麼的?”
“水潤月妝?帶妝字,難道是賣胭脂水粉的?”
後知後覺的韓世奇笑容僵在臉上,眼神複雜地盯著我:“你懂北奴文?”
我仔細打量一眼他的神色,發現他雙眼裏的不悅十分明顯。在這裏他是我唯一的依靠,略感不安的我遲疑地點了下頭:“賀糍鎮地處南鴻、北奴交界,娘親從小便教我南鴻文和北奴文這兩種文字,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麵色稍稍舒緩:“你娘親懂北奴文?”
我悄悄鬆了口氣:“我娘親是北奴人,北奴文是從小就會的。至於南鴻文,娘親之所以懂,是因為我爹爹是南鴻人。”
韓世奇嘴角再現出絲笑:“難怪。”
提到娘親,我心中一陣難受,不自覺朝城門外望去,不知道此時此刻娘親在幹什麼?是滿山遍野地找我,還是默默為我擔心?還有,枕頭下我留下的信她發現了沒有?心中忽然有些後悔,應該把信放在顯眼處的。為什麼那天會鬼使神差地塞在枕下,不就是“蠻兒去尋麵具回來,勿掛,會早日歸來”這幾個字嗎?不知不覺間,眼角有些濕潤。
見我如此,韓世奇有些無措:“剛才我……”似是不知道怎麼解釋剛才的行為,他躊躇好一陣子後突然輕歎,“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我心中起伏湧動的傷感一下子被他的局促不安熨平,咬唇沉默了一會兒待心情完全平靜下來衝他微微一笑:“從未離開過娘親這麼久,剛才有點兒想她了。”
他仔細盯著我,想分辨我話的真假。我坦然回望:“快說,那是不是胭脂水粉鋪子。”
他微微一笑,手指遙指商鋪:“這是燕京城內規模最大品種最齊全的飾品鋪子,裏麵除了胭脂水粉還有頭飾腰花。你若感興趣就進去看看,我在外麵等你。”
“你不一起進……”話說一半我咽了回去,鋪子裏進出的全是女人,他進去……才怪。
“還不趕緊進去。”
“我馬上就出來。”我拎起裙擺就往店鋪方向跑去。
身後傳來他愉快的笑聲:“不必著急出來,看上合意的讓她們直接送往寒園便是。”
剛從店鋪裏出來的姑娘正用不屑的目光鄙視我,聽到“寒園”二字花容頓變,眼裏全是困惑和憤恨。後知後覺的我這才回過味,自己奔跑的行為確實很不淑女。於是,我打量了一眼周圍的女子後放慢腳步,像她們一樣如春風擺柳般邁著碎步走向店門。
背後,傳來韓世奇的輕咳聲。
我回頭朝他柔柔一笑:“公子,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眉宇輕蹙的他難掩眸中笑意,對我微搖下頭:“調皮。”
我衝他一笑,然後長發一甩轉身走進店門。
店內麵積不小,裝飾十分雅致,可見主人必定是心有七竅之人。
我從左側的水粉胭脂櫃走到正對店門的頭飾腰花櫃,發現飾品雖精致,但色澤太過嬌豔,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於是,順著櫃台走到右側,一顆龍眼般大小的珍珠做成的吊墜映入眼簾,它被單獨放在櫃中央一個雕琢精巧的純白色的玉製小盤中,閃閃生光。我忙摸自己腰間的荷包,娘親的那顆在裏麵。
娘親的飾品很多,但大多數都拆開為我裝飾裙裳,唯獨荷包裏的這顆吊墜,任憑我怎麼央求,娘親都不願讓我佩戴。人就是這麼奇怪,娘親越製止我,我就越喜歡,經常趁娘親不注意時悄悄拿出來,玩後再放回去。這次下山太過於匆忙,竟然忘記放回娘親房間。沒料到,燕京城竟然有顆一模一樣的。
我低頭仔細看著,想知道它是不是和娘親的這顆一樣,刻著特殊的標記。入目所及之處沒有,我隻好伸手拿起轉過去,竟然有一個“漓”字。娘親那顆刻的是“寇”字,從字麵上看,這兩顆珠子並無聯係,但是這兩顆珠子真的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兩年前我曾問娘親“寇”字是不是她的閨名,那時候娘親笑著說自她嫁給爹爹的那天起她的名字便是趙氏,賀糍鎮上的婦人確實像娘親說的那樣,一旦成婚就被冠上夫姓,可我心底卻執拗地認為“寇”字肯定是娘親的名字。如果我猜得沒錯,娘親應該叫“宇文寇”或“蕭寇”。
“姑娘,喜歡這顆珠子?”
看得太專注,我沒發覺身邊來了位紫衫姑娘,她猛一出聲,嚇了一跳的我手一抖,珠子從指縫裏滑落,我手腕一翻快速向下撈。但她更快,隻見眼前手影子一閃,珠子已被她穩穩接住。
我心裏暗驚,山外竟然有這麼多高手。眼前的這位女子年方二八,芙蓉笑靨,模樣很是端妍,我心裏對她產生了一絲好感。
她伸開手掌,笑問:“喜歡這珠子?”
我含笑點頭。
她歉意微笑:“隻是這珠子是非賣品,隻供客人觀賞。對不住姑娘了,你再瞧瞧其他墜子,如若有喜歡的便宜點兒給你。”
我又看了一眼珠子上的“漓”字:“這吊墜若是信物,還是收起來的好,省得客人看上你又不賣,空讓人遺憾。”
紫衫少女臉上雖笑著,眸中卻閃過驚色:“姑娘好眼力。”
“這麼大一個字,眼力再不好也瞧得清。你是漓兒姑娘?”
紫衫少女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你誤會了,我說的好眼力並非說吊墜上的字。這櫃裏珍品不少,姑娘單單看上這個不怎麼起眼實際價值非凡的吊墜,確非普通人可比。”
經常玩的物件竟然價值非凡,我下意識去摸荷包裏的珠子,再次確認它還在。紫衫姑娘的目光順著我的動作落到我的荷包上,我清楚地捕捉到她雙眸裏的震驚與欣喜。我心中一驚,裝作隨意指向櫃中的另外一顆翠綠珠子:“色澤不錯。”
紫衫姑娘伸手入櫃拿出珠子,她膚色白皙,襯得珠子越發通透:“姑娘眼光確實好。這珠子極配你裙子的顏色。”
這姑娘身上處處透著古怪,我一刻也不願意在這裏多待。因而,並不接她遞來的珠子:“好是好,就是太綠了些。”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
紫衫姑娘好像並不想我馬上離開:“姑娘眼界確實高。櫃裏的物件確非件件珍品,小店還有上好的首飾在後院,姑娘如果有興趣,可隨我去看看。”
“家人肯定等急了,我改天再來看。”大庭廣眾之下,她不可能來強的。匆匆往外走的我邊走邊暗自揣測,如果吊墜是信物,是哪裏的信物?這姑娘和娘親有關係嗎?
“小蠻,怎麼兩手空空的就出來了?”許是見我麵色凝重,韓世奇慢慢收笑,邊仔細觀察我臉上的神情邊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回頭望向水潤月妝,恰見站在店門口的紫衫姑娘臉上來不及收起驚疑。我匆匆回頭:“沒事沒事,肚子好餓,我們趕緊回去吧。”
韓世奇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紫衫姑娘後大步追上我:“水潤月妝的掌櫃親自接待的你?”
“穿紫衫的姑娘是掌櫃的?”
“不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真沒發生什麼事。隻是覺得奇怪,那姑娘衣飾裝扮雖嬌媚,骨子裏的清和淡雅卻無法遮掩,她店裏的飾品比起她來就差好多,華麗而張揚,與她性情不符。”雖同行數十日,我還是不想給他說吊墜的事,不知道娘親隱居深山的原因前,這些都是不能說的秘密。
他麵色一鬆,嘴角略微上彎,眼裏閃爍著溫暖的光芒:“有些人做生意是為了賺錢生活,與性格無關。”
我還不太了解山外的世界,卻讚同他的觀點:“也是,性格又不能當飯吃。”
韓世奇噙著玩味的笑瞅了我一眼:“你給人的感覺也怪,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對時事卻了然在胸。”
與人交流世事也算是我了解山外生活的一種方式,另外,我真不想那晚與小王爺之間的事再重演。所以,我朝他笑笑後挨在他身邊慢慢往前走:“自我記事就生活在深山之中,沒見過其他人,也不知道山外有什麼。我以為我和娘親、鬼叔叔我們三人還有山中的狼、虎、山鷹等動物便是世間的一切。就這麼到了十歲,我突然發現鬼叔叔經常下山。從那時開始我便經常纏磨我娘親,想跟鬼叔叔下山。娘親耐不住我一直磨她,無奈答應了。到了賀糍鎮我才知道原來山外另有天地,原來這個世間並非隻有我們三人。”
韓世奇難掩臉上驚色,盯著我:“難怪你通曉世事,卻不通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麥苗長什麼樣。”
他並不像那小王爺那般多疑,輕易達成自己想達成的目的,我心中竊喜:“亂世之中百姓對世事關注很正常,鬼叔叔每次下山都會在糧鋪隔壁的茶館聽書。聽得多了,懂得就自然多了。”其實我下山的次數真正算起來,十根手指雖不夠數,但再多十根卻也用不了。
韓世奇突然停步,直視著我的眼睛:“不要說謊,我不喜歡被人騙。”
心虛的我不敢與他對視,收回目光後在喉間小聲嘟囔:“有權有錢就這麼了不起嗎?一個不喜歡抬頭與人說話,一個不喜歡別人說謊。你不喜歡被人騙,我還不喜歡老被人逼問呢!原以為你跟他不一樣,原來都一樣。”
他聽得一愣:“他是誰?不喜歡抬頭與人說話,他長得特別矮?”
身材高大的小王爺在我腦子裏變成了小小的侏儒,我忍不住笑出聲:“說得太好了,他不隻長得特別特別矮,還特別特別醜。”
見我笑容古怪,他眉頭微皺:“他是誰?”
“他就是他嘛……”
“是不是宇文宏光?”說這話時韓世奇眼神冷冽。
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我下意識想轉移話題:“當然不是,我肚子好餓,我們……”
他根本不容我說完:“他為什麼要把麵具帶回燕京?”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之間有點兒不知道怎麼回答:“也許他想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他再次打斷我的話:“他為什麼一定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