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訴衷情 情難訴(1 / 3)

站在酒家門口,我心思很是複雜。

汴梁城與燕京城區別很大,北奴遷都燕京不久,街道經過大肆修整,顯得大氣莊嚴,而汴梁簷廊相連商鋪林立,寬廣街道上行人意態閑散緩緩而行,觀察一會兒後我明白了,汴梁街市之上沒有四下遊弋巡邏的官兵,這麼一來,看上去竟親切許多。但這並不能讓我對這裏有絲毫好感,自知娘親遭遇起,內心深處就不喜歡這裏,覺得這裏是娘親苦難的開始。

“想什麼呢?”身邊的宇文宏光臉上全是擔憂,“從下午我們到這裏你就一直不對勁。”

看著街道兩旁店鋪前高懸的盞盞大紅燈籠,聽聽附近茶樓酒肆裏傳來的歡聲笑語,我微微仰頭吸了口氣:“我哪裏有不對勁,隻是覺得這裏的百姓和燕京有些不同。”

見我笑得古怪,他嘴角漾出絲笑,問:“一會兒工夫兒臉上便是陰轉晴,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說來聽聽,到底因為什麼呀。”

我嘴邊含著絲笑,道:“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南鴻的子民理解得很透徹,做得更是到位。”

他愣了下,似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些。

左側五十步開外,珠翠滿頭妖紅媚綠的幾個豔麗女子向一個過路男子拋袖示好,男子方巾束發髻,手執文士扇,應是讀書人。我暗自搖頭,這女子怕要失望了,讀書之人哪能流連煙花之地。意料之外,那男子居然笑擁著她的腰肢跨進青樓。我皺眉搖頭,向右前方望去。酒樓窗邊,幾個衣著光鮮似是士大夫模樣的男子,旁邊均坐一嬌媚女子,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呷酒調笑。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我不喜歡這裏。”

他環顧一圈,語含嘲諷道:“南鴻不禁夜市,朝廷民間,上有暗享私邸聲妓之樂,下有太學生流邊坊曲召妓侑觴,從上至下沉浸在宴享淫樂之中,比之唐代進士遊宴更為猖狂。而這些,與趙光輝製定的治國大略有關,你鬼叔叔之父趙普乃是此略的重要謀臣,南鴻多年經濟不長,也與此有關。”

趙光輝,真是我爺爺嗎?默想一會兒後甩甩腦袋,是與不是對我而言並非最重要的。隻有娘親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我出穀,娘親就必須回到恐怖如魔窟一般的幽月宮,才換得我的自由,那我寧願舍棄一切,終生不再出穀。想到這裏,心底深處驟然一痛,腦中閃出了韓世奇的身影。

宇文宏光臉上笑容漸漸凝結,默盯我一瞬:“小蠻,走吧,時間已差不多了。”

我朝他點頭笑笑,兩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條街道,拐進一條幽深的胡同,約莫有三十丈時,胡同漸寬起來,我心中訝異,這種布局暗合五行八卦,我對此雖不如娘親精通,但大略還能看懂,南鴻相府竟如此布局,令人不解。

宇文宏光麵容雖平靜,但顯然也是異常謹慎。

府門漸近,我們貼牆而立,隱於暗處。

宇文宏光的呼吸聲吹在我臉上:“用你們的聯絡暗語向裏麵送信。”

我捏著嗓子:“啾啾啾……啾啾啾。”

過了好一陣子居然沒有回音,我心中沮喪萬分,也許是宇文宏光認錯了,鬼叔叔並不是趙淩。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我擠出絲淺笑:“娘親是不是已經到嵩山了。”他麵色凝重:“別急,再等一陣子。”

“啾啾啾……啾啾啾。”一陣清脆的鳥鳴聲響起。我心中一喜,這是鬼叔叔的回應聲。

我搖搖他的胳膊:“果真是鬼叔叔。”

他微皺一下眉:“我既然告訴你他是趙淩,他肯定就是趙淩,不會有假。你這丫頭一路上都是將信將疑,並沒有完全相信我。”

我訕訕一笑:“哪想到鬼叔叔有如此尊貴的身份……”話說到一半住了口,猛地意識到比起二皇子趙德睿,趙淩身份還稱不上尊貴。鬼叔叔身份既已明朗,那我的身世……我輕輕一歎,沒想到做了十五年的山野女子,現如今竟與皇族有關係,況且,不隻是南鴻,和北奴王室關係似乎也不淺。

宇文宏光輕捏了我一下,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黑色身影立於牆頭,看身形是鬼叔叔沒錯。我舉步走到胡同中央,銀色月光灑在身上,鬼叔叔一躍落下,輕盈無聲,快速向我走過來。

鬼叔叔一臉驚詫:“小蠻,你為何現身在此?他是誰?”

走過來站到我身邊的宇文宏光接口道:“宇文宏光。”

鬼叔叔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我知他滿腹疑問,可我更迫切地想知道娘親的下落,扯著他的袖子,鼻頭一酸問:“娘親在哪兒,她現在怎麼樣?”

鬼叔叔問:“此地非說話之地,你們可找到了住宿之所?”

宇文宏光輕一頷首,鬼叔叔又道:“府中多有不便,我們先前往你們住處,明日我會再安排。”

一路疾行,到達我們所住的酒家,我推開房間門,鬼叔叔打量一眼周圍後跟進來,宇文宏光卻突然開口:“你們慢聊,趕了兩天路,有些乏。”說完,徑直向隔壁他住的房間走去。

宇文宏光此行是陪我,況且娘親身份他也知道,我不想刻意避他什麼,卻知道鬼叔叔心有顧慮。於是,我朝他微微一笑,柔聲道:“這兩日路上很辛苦,今晚你早些歇息。”

他麵色平靜地盯著我,忽地展顏一笑:“你們談完後你也早些休息。”

我點點頭,他又深深望我一眼才離去。回過頭,鬼叔叔笑問:“他專程陪你前來?”

我臉上一熱,本想回說“不是”,心念一轉,微笑著點點頭。

鬼叔叔斂了笑,靜靜打量著我:“小蠻,韓世奇呢?他為何沒隨著你前來?”

我心頭一澀,笑容僵了下,隨即又笑道:“我起程時恰逢他在薊州處理糧鋪生意上的事。”

他眸含疑惑:“這麼巧?”

我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說,問:“娘親是否已回嵩山?怎樣才能找到她?”

鬼叔叔搖搖頭,輕歎一聲:“小姐並未回嵩山,一切沒有明朗之前,我們隻是放出消息,看下一步幽月宮的反應再做決定。你既已知道,必是已見過那位紫漓姑娘,她肯定已懷疑你的身份。當年小姐墜崖之時,眾人皆知她有孕,況且你的長相仿小姐七分,紫漓若回來稟報,你的身份便會暴露,小姐所做的一切,便失去了意義。你明日不能出房門半步,待我見過小姐,再送你過去。隻是宇文宏光……”

沉思片刻,我心中已有主意:“他既然千裏相陪,我應完全信任他。他雖是北奴將領,但此行,他隻是我的朋友,與南鴻、北奴國事無關。”

聞言,鬼叔叔露出盈盈笑意:“我們蠻兒長大了,讓你出穀,小姐這個決定是對的,我們不能在山中困你一輩子。”

我一愣,驚道:“我偷偷出穀,娘親知道?”

他笑著點頭:“小姐目送你出穀,我送你出山,直到你安全進入燕京,我才回去。”

我心中一暖,默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娘親回幽月宮,原因僅是因為我嗎?”

我並不知自己身份,不會失言說什麼。紫漓她們這些年輕人也不可能見過娘親,也必不會懷疑我的長相,娘親大可隱居山穀,或隱於市集,過一世平靜生活,並不需回去。

鬼叔叔微怔一下,默了半晌,聲調雖壓得極低,但透著冷冷的堅定:“你是二皇子的女兒,這件事就應該明了,就是小姐怪罪趙淩今日也要說出來。小姐回到汴梁,一半原因是為你,另一半原因則是因為二皇子當年死得蹊蹺突然。我們要查清楚,是趙光耀所為,還是幽月宮下的黑手。”

雖然隱約猜出趙德睿是我生父,但乍一聽說我還是頭一蒙:“二皇子趙德睿死時我隻有四歲,娘親為了我在穀中忍了十一年,十一年時間已物是人非,娘親要怎麼查,怎麼找?原來是蠻兒誤了娘親。”

那段往事我是隨鬼叔叔下山購米時偶然間聽說書先生講的。趙光耀伐北漢旗開得勝後誌得意滿,一心伐遼欲奪幽薊。開始南鴻軍勢如破竹一切順利,奪下幽州之後,北奴名將宇文休哥率軍支援,南鴻與北奴兩軍戰於高梁河河灘。一場血戰後南鴻軍大敗,趙光耀倉皇逃跑,逃亡中眾臣子居然不知趙光耀是死是活,國不可一日無主,皇帝下落不明,南鴻眾臣舉薦太祖子嗣武功郡王趙德佑繼帝位安定人心。這時,趙光耀卻被楊成業救回。伐遼是趙光耀提高聲望威服人心之舉,誰知事與願違,不隻股中兩箭,還差點兒被子侄奪位。心情低沉,並未獎賞伐北漢時的有功之將,眾將心懷不滿,趙德佑怕軍心不穩,善意向趙光耀建議論功行賞安撫將士。趙光耀本就對眾臣舉薦趙德佑為帝耿耿於懷,這時候又見趙德佑為眾將請功,天威震怒,當著文武百官麵斥責德佑,說待你為帝時再賞不遲。趙德佑驚愣當場,回府之後氣激自殺。時隔一年,趙光輝第二子,德佑之弟,也就是我的爹爹趙德睿神秘暴亡。聽說書先生講後,好奇的我不止一次向娘親求證,想知道德佑與德睿兩位太祖嫡親皇子死因究竟是什麼。每逢這時,娘親沉默之後總會滿足我,現在想來,當時我的疑問對她來說是殘忍了些。

鬼叔叔重重歎了口氣:“當年,我奉少主之命在穀中保護小姐和你,並未在少主身邊,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木然苦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一禮:“鬼叔叔,蠻兒謝你十餘年的照顧。”

他起身皺眉拉我坐下:“蠻兒,讓你背負這些非小姐本意。保護你們開始是因少主命令,時日長了,卻是我也離不開你們了。”

我搖頭:“方才蠻兒的話並未說完,十餘年的照顧隻是其一……因為爹爹之事,令你們父子有隔閡,自古五倫孝為先,可你在老父病危之時方回,這才是蠻兒愧疚之處。”

“蠻兒,我雖知你為了讓小姐高興自小就懂隱匿心事,可沒有料到你思維清晰條理分明,比當年的小姐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一臉欣慰,猶若看到兒女成材的老父一樣,“少主若能看見,定會欣喜異常。”

我心裏難受,腦中暗中想象爹爹的樣子,可是半晌無果。

鬼叔叔起身:“至於我和我爹,實非你想的那樣。蠻兒,明晚鬼叔叔來接你們。”

我笑著點頭,他疾步出門而去。

吹熄燭火,摸黑睡在床上,輕舒一口氣,過了今晚便可見到娘親,回幽月宮一事還有轉機。心中一鬆才發覺,渾身上下酸楚疼痛。極少騎馬,沒想到會如此勞累。眼皮漸沉正昏昏欲睡,身邊牆上傳來輕輕的擊打聲,融融暖流湧上心頭,我移身到床裏側輕擊牆壁數下,對麵擊打聲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