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看似是平常院落,但一樹一景都是精心布置,處處暗藏機關。
我心裏很是不解,一個文臣,有必要這麼小心翼翼嗎?但娘親卻坦然處之,似是無所覺察,絲毫不感訝異。我壓下心中不安,暗自安慰自己,這裏是鬼叔叔父親的府邸,不會有什麼問題。
鬼叔叔、宇文宏光和我住在府中臨湖的翠景園之中,可娘親卻獨自住在湖心小樓上,湖中並未架長廊,來來往往都是鬼叔叔駕小船接送。而且,小船送娘親過去之後,必再回岸邊等候,不會停於樓邊。
娘親竟然沒有讓我同住,我滿心狐疑。宇文宏光也麵露驚色,不解鬼叔叔為何這麼安排。鬼叔叔卻刻意無視我們的疑惑,根本不給我開口詢問的機會。
已是初夏,天湛藍明亮,柳葉上絨毛已褪去,顏色由青翠轉為深綠。我和宇文宏光緩步走在湖岸邊。
我仍一襲薄蠶衣,淡粉束帶、耳墜,同色絲巾包著額前碎發隨著長發一起係起。宇文宏光也是一襲白袍,金色束帶,倜儻瀟灑,細看上去還透著儒雅。
見我打量他,他嘴角掛著絲笑,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翩翩濁世,佳公子也!”
我麵上一熱,掩飾地撫掌大笑:“羞不羞,自己誇自己。你若是佳公子,那滿大街的販夫走卒皆可稱謂之。”說完,迅速向前跑去。
他一愣,隨即麵色青灰,怒吼道:“小丫頭,你居然敢這麼損我。”
見他追來,我提氣輕躍,他腳一點地,一個翻轉人截在我前方。
我刹住身形往回跑,邊跑邊捏著聲音學他:“翩翩佳公子……哈哈哈。”
兩人笑鬧聲太大,林中鳥兒驚飛一片。
宇文宏光終是男子,體力稍勝一籌,他緊握著我的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小丫頭。”
我以手掩口輕噓示意他噤聲。他一愣,順著我的目光看向湖中。鬼叔叔和一白發白須的老者立在船頭向小樓駛去,那氣度雍容的老者麵色紅潤精神矍鑠。
宇文宏光和我默看一會兒,眉頭緊鎖疑道:“他不是病入膏肓了嗎?”
我一愣:“他是趙普?他見我娘親幹什麼?”
他目光未收回,隻是默默點頭,道:“當年你爹爹繼位呼聲很高,趙普身為宰相,當然與你爹爹關係甚密。但自趙德佑與你爹爹死後,趙普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為了翻身,在你皇叔趙光美一案中,他扮演的角色很不光彩,可以說,你皇叔是死在他們這班諧臣媚子手裏。你娘親來這裏後白天休息,晚間出門查訪你爹爹死因,他此時前來,估計與此有關。”
雖從未見過爹爹,但每逢想起他的突然猝死心裏總是隱隱難受。細細思量之後,我發覺其實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並不完全是為了娘親,血脈相連真是件奇妙的事。
或許是見我麵色沉痛,他輕握一下我的手,盯著我說:“查出你爹爹死因快意恩仇之後,你務必勸你娘親隨我們一道回北奴。她精通兵刃製造,留在南鴻終會有人惦記。回去之後,如果不想讓她獨居深穀,我在城外還有一處別苑空著。”
這是我一直刻意回避的問題。我知道我很矛盾,在一些事情上我很依賴他,可是,每當他想要安排我以後的生活時,我總不自覺想起韓世奇。因而,再次聽他說起這些,我心頭一窒,匆忙撇過頭望向湖麵:“娘親來汴梁本來就是為了查清爹爹死因,查出後我們自會回山。”
他扳過我的身子,依舊盯著我的眼睛:“你娘親曾為宮主,說話行事自有擔當,她說過的話,豈有不算之理。除了你之外,我想沒有人能令她改變心意。”
大駭的我瞬間身心驟寒,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娘親曾為宮主,說話自是一言九鼎,不會打一點兒折扣。娘親昨晚既然當著眾人對紫漓說辦完事之後必會回宮接受處罰,她怎麼可能出爾反爾。開口笑再次湧上腦海,身子不受控製地輕顫,看著他我有些語不成調:“我絕不會讓我娘親受這種磨難。”
他眼裏滿是憐惜,靜靜地盯著我:“任何事都會有轉圜的餘地,不要過早下決定。你如果是真心為了你娘親,就不要說代替她去做宮主。你仔細想想,你就是用這個辦法保她不受刑罰,可是,她會眼睜睜看著你身入魔窟嗎?幽月宮這麼做隻是想用你作為要挾逼迫你娘親。如果你不在,你娘親武功高強,一定會有辦法脫身。可如果你在,你娘親心有忌憚,她還能有所行動嗎?”
鋸割、斷椎在我腦中盤旋不去,已無心思再想其他,他的分析我根本聽不進去,隻是一個勁兒用力搖著頭:“不管怎麼說,我不會讓她們傷娘親分毫,無論是做宮主,還是做其他任何事。”
他默默地盯著我,很久之後無奈地苦笑,聲音努力保持柔和:“小蠻,你身邊還有我,發生任何事都不要獨自承擔。”
答應的話我出不了唇,可拒絕的話我也說不出口。事情開始時我並沒有拒絕,他已經蹚進了這次的渾水,以他的性格,我就是拒絕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默默地打量了我一會兒,忽然抿起嘴角,但卻沒有笑出來:“不必有負擔,我無意讓你為此做什麼。”
我的淚在心裏流。
他卻指指湖麵把話題繞開了:“趙普對你娘親還是相當恭敬的。”
宇文宏光說得不錯。已經登上湖心小樓的趙普和鬼叔叔一起等在房外。我心中疑惑再起,趙普才是這裏的主人,依娘親的性情,不該讓他在外麵久等。
宇文宏光突然回頭,很自然地伸出手為我捋一下耳邊被風吹亂的發絲:“這湖心小樓或許是當年你爹娘住過的地方。”
我一愣,後來也有些回過味來,確實,娘親來這裏後並不需要任何人引領,經過各個院落時就像在山裏自己家時一樣熟悉。不由自主,我的目光越過他再次望向湖心小樓,房門大開,趙普父子已經進去。原來爹爹竟然是這麼有心思的男子,能想出在湖中建一幢這麼有情調的小樓。
宇文宏光突然開口:“回北奴後我也準備在城西再建所別苑。一草一木我都要親自選。”
我提步就走,截至今日我還沒有任何一絲參與到他生活中的念頭,對於他以後的生活,我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他忽地從後麵追來拽住我的胳膊,徑向府門方向行去:“我們出府轉轉。”
啪的一聲,在萬籟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分外清脆。
我一驚而醒,翻身坐起後披衣下榻,拉開房門恰見鬼叔叔與一提著燈籠的奴仆疾步朝院外走。
鬼叔叔聲音十分沉痛,問:“誰侍候睡下的?”
奴仆聲音哽咽,道:“是黃林,這麼多年,老爺衣食住行都是他親自打理。他有一個習慣,每到三更都會起來看看老爺,誰知今日他……”奴仆泣不成聲。
我心裏一顫,趙普發生了什麼事?下午他見娘親時似乎還好好的,究竟是病入膏肓前的回光返照,還是出了什麼意外?直覺中,應該是後者。可如果是意外,能在這步步機關的庭院裏自由出入而不驚動人,這身手也太驚人了些。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宇文宏光所住的房間走。走到半路突然醒過神,轉身就往回走。
“小蠻。”背後傳來宇文宏光的輕歎聲。
我隨之一歎,那麼清脆的響聲他不可能不醒。剛才我猶豫不決的樣子他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吧?
等我進門,他撥亮燭火:“趙普應該出事了。”
“如果他見娘親的原因與我爹爹的死有關,他的出事隻能說明我爹爹的死與幽月宮無關,他是被趙光耀害的。”南鴻開國皇帝趙光輝崩後,繼位的不是已經成年的兩子趙德佑與趙德睿,卻是其弟趙光耀不合理的繼位,世人諸多不解這種傳弟不傳子的傳承方式,流言甚囂塵上,趙德佑與趙德睿離奇辭世。這是娘親和鬼叔叔談論最多、分析最透徹的事,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些與我有關。
“不錯,如果是幽月宮做的,趙普不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另外,幽月宮需要你娘親任宮主,不會做殺害你爹爹之事,如有可能,用你爹爹要挾對他們來說更有利。”宇文宏光凝視著我的眼睛,“自古以來都是子繼父業,趙光耀這種兄終弟及的皇位繼承方式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國有長君,才是社稷之幸,這話原沒有錯,但趙光耀繼位時無論趙德佑還是你爹爹都已成年,不會發生主少國疑的事。”
“你也認為我爹爹是被趙光耀害死的?”
“不僅如此,趙光美也應該是趙光耀害死的。”
雖聽娘親和鬼叔叔談論過,但現在件件發生在眼前,我覺得心驚膽戰:“如果是兄終弟及,趙光耀死後繼位的應該是他三弟趙光美。趙光耀殺了他,是為自己的兒子們繼位掃清障礙。”
宇文宏光牽起我的手握在手心:“自古以來宮闈爭位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生於帝王家的悲哀。”
道理我懂,可被殺害的是我的生身父親,受傷害的是我相依為命的娘親。我眼前有些模糊:“娘親該怎麼辦?”
宇文宏光把我擁在懷中:“你應該操心的是,你娘親下一步該怎麼樣應對趙光耀。”
我掙開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他滿眼心疼地盯著我:“趙普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趙光耀繼位後,地位岌岌可危的他為扭轉局麵,極力為趙光耀排憂解難。這個過程外人不得而知,可結果卻是趙光輝離世前趙普作為遺命的記錄官陪伴左右,趙光耀之所以繼承皇位完全是遵從兄長的遺願。趙普是開國元勳,又與趙光輝私交甚好,他的話慢慢平息了流言,他得到趙光耀的信任,趙光耀把朝臣揭發秦王趙光美陰謀造反案交給他,他自然知道趙光耀的用意,秦王趙光美最終被勒歸私邸,兩年之後壯年死於房州。趙普因此兩事再次及相,趙光耀掃清傳位於之的障礙,兩人看似達到雙贏。其實,他們都知道,這種驚世秘密的存在隻能讓彼此更加防備對方,隻要不破壞遊戲規則,你好我好大家好。遊戲規則一旦被打破,付出的將是血的代價。”
我心裏大駭:“趙普見了娘親,他破壞了遊戲規則。所以,趙光耀下手殺了他?這府裏有趙光耀的眼線?”
宇文宏光沉痛地點點頭:“而且,很有可能是趙普身邊近侍。”
“太可怕了。”前有幽月宮,後有南鴻皇室,我不敢再想娘親的處境。